為什么貓喜歡往襠里鉆 ?貓為什么喜歡曬太陽
為什么貓喜歡往襠里鉆,而狗不喜歡呢?難道是因為狗的睪丸發育不良?還是因為狗的身體構造不同?今天我們就來聊聊這個話題。首先我們要明白,為什么貓喜歡往往前沖,而狗不喜歡往后退呢?其實這是有原因的。下面我們就一起來看看吧。貓咪喜歡往前沖,是因為它們的前肢力量比較大,所以它們才能做出這樣的動作。而狗狗不喜歡往后退,是因為它們的后肢力量比較小,所以它們才不能做出這樣的動作。
一:貓為什么喜歡睡襠下
把貓咪的便便放在貓砂盆里,讓貓咪聞聞。讓它知道那是廁所,想必就不會在里面睡了。要訓練貓咪使用貓砂上廁所,讓貓咪聞過便便之后,如果貓咪不會自己埋,就握住它的爪子教它埋便便。二:貓為什么喜歡鉆襠下
透明的紅蘿卜
一
秋天的一個早晨,潮氣很重,雜草上、瓦片上都凝結著一層透明的露水。槐樹上已經有了淺黃色的葉片,掛在槐樹上的紅銹斑斑的鐵鐘也被露水打得濕漉漉的。隊長披著夾襖,一手里拤著一塊高粱面餅子,一手里捏著一棵剝皮的大蔥,慢吞吞地朝著鐘下走。走到鐘下時,手里的東西全沒了,只有兩個腮幫子像秋田里搬運糧草的老田鼠一樣飽滿地鼓著。他拉動鐘繩,鐘錘撞擊鐘壁,“嘡嘡嘡”響成一片。老老少少的人從胡同里涌出來,匯集到鐘下,眼巴巴地望著隊長,像一群木偶。隊長用力把食物吞咽下去,抬起袖子擦擦被絡腮胡子包圍著的嘴。人們一齊瞅著隊長的嘴,只聽到那張嘴一張開——那張嘴一張開就罵:“他娘的腿!公社里這些狗娘養的,今日抽兩個瓦工,明日調兩個木工,幾個勞力全被他們給零打碎敲了。小石匠,公社要加寬村后的滯洪閘,每個生產隊里抽調一個石匠,一個小工,只好你去了。”隊長對著一個高個子寬肩膀的小伙子說。
小石匠長得很瀟灑,眉毛黑黑的,牙齒是白的,一白一黑,襯托得滿面英姿。他把腦袋輕輕搖了一下,一綹滑到額頭上的頭發輕輕地甩上去。他稍微有點口吃地問隊長去當小工的人是誰,隊長怕冷似的把膀子抱起來,雙眼像風車一樣旋轉著,嘴里嘈嘈地說:“按說去個婦女好,可婦女要拾棉花。去個男勞力又屈了料。”最后,他的目光停在墻角上。墻角上站著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子。孩子赤著腳,光著脊梁,穿一條又肥又長的白底帶綠條條的大褲頭子,褲頭上染著一塊塊的污漬,有的像青草的汁液,有的像干結的鼻血。褲頭的下沿齊著膝蓋。孩子的小腿上布滿了閃亮的小疤點。
“黑孩兒,你這個小狗日的還活著?”隊長看著孩子那凸起的瘦胸脯,說:“我尋思著你該去見閻王了。打擺子好了嗎?”
孩子不說話,只是把兩只又黑又亮的眼睛直盯著隊長看。他的頭很大,脖子細長,挑著這樣一個大腦袋顯得隨時都有壓折的危險。
“你是不是要干點活兒掙幾個工分?你這個熊樣子能干什么?放個屁都怕把你震倒。你跟上小石匠到滯洪閘上去當小工吧,怎么樣?回家找把小錘子,就坐在那兒砸石頭子兒,愿意動彈就多砸幾塊,不愿動彈就少砸幾塊,根據歷史的經驗,公社的差事都是糊弄洋鬼子的干活。”
孩子慢慢地蹭到小石匠身邊,扯扯小石匠的衣角。小石匠友好地拍拍他的光葫蘆頭,說:“回家跟你后娘要把錘子,我在橋頭上等你。”
孩子向前跑了。有跑的動作,沒有跑的速度,兩只細胳膊使勁甩動著,像谷地里被風吹動著的稻草人。人們的目光都追著他,看著他光著的背,忽然都感到身上發冷。隊長把夾襖使勁扯了扯,對著孩子喊:“回家跟你后娘要件褂子穿著,嗐,你這個小可憐蟲兒。”
他蹺腿躡腳地走進家門。一個掛著兩條清鼻涕的小男孩正蹲在院子里和著尿泥,看著他來了,便揚起那張扁乎乎的臉,挓挲著手叫:“可……可……抱……”黑孩彎腰從地上撿起一個淺紅色的杏樹葉兒,給后母生的弟弟把鼻涕擦了,又把粘著鼻涕的樹葉像貼傳單一樣“叭唧”拍到墻上。對著弟弟擺擺手,他向屋里溜去,從墻角上找到一把鐵柄羊角錘子,又悄悄地溜出來。小男孩又沖著他叫喚,他找了一根樹枝,圍著弟弟畫了一個大大的圓圈,扔掉樹枝,匆匆向村后跑去。他的村子后邊是一條不算大也不算小的河,河上有一座九孔石橋。河堤上長滿垂柳,由于夏天大水的浸泡,樹干上生滿了紅色的須根。現在水退了,須根也干巴了。柳葉已經老了,橘黃色的落葉隨著河水緩緩地向前漂。幾只鴨子在河邊上游動著,不時把紅色的嘴插到水草中,“呱唧呱唧”地搜索著,也不知吃到什么沒有。
孩子跑上河堤,已經累得氣喘吁吁。凸起的胸脯里像有只小母雞在打鳴。
“黑孩!”小石匠站在橋頭上大聲喊他,“快點跑!”
黑孩用跑的姿勢走到小石匠跟前,小石匠看了他一眼,問:“你不冷?”
黑孩怔怔地盯著小石匠。小石匠穿著一條勞動布的褲子,一件勞動布夾克式上裝,上裝里套一件火紅色的運動衫,運動衫領子耀眼地翻出來,孩子盯著領口,像盯著一團火。
“看著我干什么?”小石匠輕輕撥拉了一下孩子的頭,孩子的頭像貨郎鼓一樣晃了晃。“你呀,”小石匠說,“生被你后娘給打傻了。”
小石匠吹著口哨,手指在黑孩頭上輕輕地敲著鼓點,兩人一起走上了九孔橋。黑孩很小心地走著,盡量使頭處在最適宜小石匠敲打的位置上。小石匠的手指骨節粗大,堅硬得像小棒槌,敲在光頭上很痛,黑孩忍著,一聲不吭,只是把嘴角微微吊起來。小石匠的嘴非常靈巧,兩片紅潤的嘴唇忽而嘬起,忽而張開,從他唇間流出百靈鳥的婉轉啼聲,響,脆,直沖到云霄里去。
過了橋上了對面的河堤,向西走半里路,就是滯洪閘,滯洪閘實際上也是一座橋,與橋不同的是它插上閘板能擋水,撥開閘板能放洪。河堤的漫坡上栽著一簇簇蓬松的紫穗槐。河堤里邊是幾十米寬的河灘地,河灘細軟的沙土上,長著一些大水落后匆匆生出來的野草。河堤外邊是遼闊的原野,連年放洪,水里挾帶的沙土淤積起來,改良了板結的黑土,土地變得特別肥沃。今年洪水不大,沒有危及河堤,滯洪閘沒開閘泄洪,放洪區里種植了大片的孟加拉國黃麻。黃麻長得像原始森林一樣茂密。正是清晨,還有些薄霧繚繞在黃麻梢頭,遠遠看去,霧下的黃麻地像深邃的海洋。
小石匠和黑孩悠悠逛逛地走到滯洪閘上時,閘前的沙地上已集合了兩堆人。一堆男,一堆女,像兩個對壘的陣營。一個公社干部拿著一個小本子站在男人和女人之間說著什么,他的胳膊忽而揚起來,忽而垂下去。小石匠牽著黑孩,沿著閘頭上的水泥臺階,走到公社干部面前。小石匠說:“劉副主任,我們村來了。”小石匠經常給公社出官差,劉副主任經常帶領人馬完成各類工程,彼此認識。黑孩看著劉副主任那寬闊的嘴巴。那構成嘴巴的兩片紫色嘴唇碰撞著,發出一連串音節:“小石匠,又是你這個滑頭小子!你們村真他媽的會找人,派你這個笊籬撈不住的滑蛋來,夠我淘的啦。小工呢?”
孩子感到小石匠的手指在自己頭上敲了敲。
“這也算個人?”劉副主任捏著黑孩的脖子搖晃了幾下,黑孩的腳跟幾乎離了地皮。“派這么個小瘦猴來,你能拿動錘子嗎?”劉副主任虎著臉問黑孩。
“行了,劉副主任,劉太陽。社會主義優越性嘛,人人都要吃飯。黑孩家三代貧農,社會主義不管他誰管他?何況他沒有親娘跟著后娘過日子,親爹鬼迷心竅下了關東,一去三年沒個影,不知是被熊瞎子舔了,還是被狼崽子吃了。你的階級感情哪兒去了?”小石匠把黑孩從劉太陽副主任手里拽過來,半真半假地說。
黑孩被推搡得有點頭暈。剛才靠近劉副主任時,他聞到了那張闊嘴里噴出了一股酒氣。一聞到這種味兒他就惡心,后娘嘴里也有這種味。爹走了以后,后娘經常讓他拿著地瓜干子到小賣鋪里去換酒。后娘一喝就醉,喝醉了他就要挨打,挨擰,挨咬。
“小瘦猴!”劉副主任罵了黑孩一句,再也不管他,繼續訓起話來。
黑孩提著那把羊角鐵錘,蔫兒不唧地走上滯洪閘。滯洪閘有一百米長,十幾米高,閘的北面是一個和閘身等長的方槽,方槽里還殘留著夏天的雨水。孩子站在閘上,把著石欄桿,望著水底下的石頭,幾條黑色的瘦魚在石縫里笨拙地游動。滯洪閘兩頭連接著高高的河堤,河堤也就是通往縣城的道路。閘身有五米寬,兩邊各有一道半米高的石欄桿。前幾年,有幾個騎自行車的人被馬車搡到閘下,有的摔斷了腿,有的摔折了腰,有的摔死了。那時候他當然比現在還小,但比現在身上肉多,那時候父親還沒去關東,后娘也不喝酒。他跑到閘上來看熱鬧,他來得晚了點,摔到閘下的人已被拉走了,只有閘下的水槽里還有幾團發紅發渾的地方。他的鼻子很靈,嗅到了水里飄上來的血腥味……
他的手扶住冰涼的白石欄桿,羊角錘在欄桿上敲了一下,欄桿和錘子一齊響起來。傾聽著羊角鐵錘和白石欄桿的聲音,往事便從眼前消散了。太陽很亮地照著閘外大片的黃麻,他看到那些薄霧匆匆忙忙地在黃麻里鉆來鉆去。黃麻太密了,下半部似乎還有間隙,上半部的枝葉擠在一起,濕漉漉,油亮亮。他繼續往西看,看到黃麻地西邊有一塊地瓜地,地瓜葉子紫勾勾地亮。黑孩知道這種地瓜是新品種,蔓兒短,結瓜多,面大味道甜,白皮紅瓤兒,煮熟了就爆炸。地瓜地的北邊是一片菜園,社員的自留地統統歸了公,隊里只好種菜園。黑孩知道這塊菜園和地瓜都是五里外的一個村莊的,這個村子挺富。菜園里有白菜,似乎還有蘿卜。蘿卜纓兒綠得發黑,長得很旺。菜園子中間有兩間孤獨的房屋,住著一個孤獨的老頭,孩子都知道。菜園的北邊是一望無際的黃麻。菜園的西邊又是一望無際的黃麻。三面黃麻一面堤,使地瓜地和菜地變成一個方方的大井。孩子想著,想著,那些紫色的葉片,綠色的葉片,在一瞬間變成井中水,緊跟著黃麻也變成了水,幾只在黃麻梢頭飛躦的麻雀變成了綠色的翠鳥,在水面上捕食魚蝦……
劉副主任還在訓話。他的話的大意是,為了農業學大寨,水利是農業的命脈,八字憲法水是一法,沒有水的農業就像沒有娘的孩子,有了娘,這個娘也沒有奶子,有了奶子,這個奶子也是個瞎奶子,沒有奶水,孩子活不了,活了也像那個瘦猴。(劉副主任用手指指著閘上的黑孩。黑孩背對著人群,他脊梁上有兩塊大疤瘌,被陽光照得呼啦呼啦打閃電。)而且這個閘太窄,不安全,年年摔死人,公社革委會特別重視,認真研究后決定加寬這個滯洪閘。因此調來了全公社各大隊共合二百余名民工。第一階段的任務是這樣的,姑娘媳婦半老婆子加上那個瘦猴(他又指指閘上的孩子,陽光照著大疤瘌,像照著兩面小鏡子),把那五百方石頭砸成柏子養心丸或者是雞蛋黃那么大的石頭子兒。石匠們要把所有的石料按照尺寸剝磨整齊。這兩個是我們的鐵匠(他指著兩個棕色的人,這兩個人一個高,一個低,一個老,一個少),負責修理石匠們禿了尖的鋼鉆子之類。吃飯嘛,離村近的回家吃,離村遠的到前邊村里吃,我們開了一個伙房。睡覺嘛,離村近的回家睡,離村遠的睡橋洞(他指指滯洪閘下那幾十個橋洞)。女的從東邊向西睡,男的從西邊向東睡。橋洞里鋪著麥秸草,暄得像鋼絲床,舒服死你們這些狗日的。
“劉副主任,你也睡橋洞嗎?”
“我是領導。我有自行車。我愿意在這兒睡不愿意在這兒睡是我的事,你別操心爛了肺。官長騎馬士兵也騎馬嗎?狗日的,好好干,每天工分不少掙,還補你們一斤水利糧,兩毛水利錢,誰不愿干就滾蛋。連小瘦猴也得一份錢糧,修完閘他保證要胖起來……”
劉副主任的話,黑孩一句也沒聽到。他的兩根細胳膊拐在石欄桿上,雙手夾住羊角錘。他聽到黃麻地里響著鳥叫般的音樂和音樂般的秋蟲鳴唱。逃逸的霧氣碰撞著黃麻葉子和深紅或是淡綠的莖稈,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螞蚱剪動翅羽的聲音像火車過鐵橋。他在夢中見過一次火車,那是一個獨眼的怪物,趴著跑,比馬還快,要是站著跑呢?那次夢中,火車剛站起來,他就被后娘的掃炕笤帚打醒了。后娘讓他去河里挑水。笤帚打在他屁股上,不痛,只有熱乎乎的感覺。打屁股的聲音好像在很遠的地方有人用棍子抽一麻袋棉花。他把扁擔鉤兒挽上去一扣,水桶剛剛離開地皮。擔著滿滿兩桶水,他聽到自己的骨頭“咯嘣咯嘣”地響。肋條跟胯骨連在了一起。爬陡峭的河堤時,他雙手扶著扁擔,搖搖晃晃。上堤的小路被一棵棵柳樹扭得彎彎曲曲。柳樹干上像裝了磁鐵,把鐵皮水桶吸得搖搖擺擺。樹撞了桶,桶把水灑在小路上,很滑,他一腳踏上去,像踩著一塊西瓜皮。不知道用什么姿勢他趴下了,水像瀑布一樣把他澆濕了。他的臉碰破了,鼻子尖成了一個平面,一根草梗在平面上印了一個小溝溝。幾滴鼻血流到嘴里,他吐了一口,咽了一口。鐵桶一路歡唱著滾到河里去了。他爬起來,去追趕鐵桶。兩個桶一個歪在河邊的水草里,一個被河水載著向前漂。他沿著水邊追上去,腳下長滿了四個棱的、被他和一班孩子們稱之為“狗蛋子”的野草。盡管他用腳指頭使勁扒著草根,還是滑到了河里。河水溫暖,沒到了他的肚臍。褲頭濕了,漂起來,圍在他的腰間,像一團海蜇皮。他呼呼隆隆蹚著水追上去,抓住水桶,逆著水往回走。他把兩只胳膊扎煞開,一只手拖著桶,另一只手一下一下劃著水。水很硬,頂得他趔趔趄趄。他把身體斜起來,弓著脖子往前用力。好像有一群魚把他包圍了,兩條大腿之間有若干溫柔的魚嘴在吻他。他停下來,仔細體會著,但一停住,那種感覺頓時就消逝了。水面忽地一暗,好像魚群驚惶散開。一走起來,愉快的感覺又出現了,好像魚兒又聚攏過來。于是他再也不停,半閉著眼睛,向前走啊,走……
“黑孩兒!”
“黑孩兒!”
他猛然驚醒,眼睛大睜開,那些魚兒又忽地消失了。羊角鐵錘從他手中掙脫了,筆直地鉆到閘下的綠水里,濺起了一朵白菊花一樣的水花。
“這個小瘦猴,腦子肯定有毛病。”劉太陽上閘去,擰著黑孩的耳朵,大聲說,“過去,跟那些娘們砸石子去,看你能不能從里邊認個干娘。”
小石匠也走上來,摸摸黑孩涼森森的頭皮,說:“去吧,去摸上你的錘子來。砸幾塊,算幾塊,砸夠了就耍耍。”
“你敢偷奸磨滑我就割下你的耳朵下酒。”劉太陽張著大嘴說。
黑孩哆嗦了一下。他從欄桿空里鉆出去,雙手勾住最下邊一根石桿,身子一下子掛在欄桿下邊。
“你找死!”小石匠驚叫著,貓腰去扯孩子的手。黑孩往下一縮,身體貼在橋墩菱狀突出的石棱上,輕巧地溜了下去。黑孩子貼在白橋墩上,像粉墻上一只壁虎。他哧溜到水槽里,把羊角錘摸上來,然后爬出水槽,鉆進橋洞不見了。
“這小瘦猴!”劉太陽摸著下巴說,“他媽的這個小瘦猴!”
黑孩從橋洞里鉆出來,畏畏縮縮地朝著那群女人走去。女人們正在笑罵著。話很臟,有幾個姑娘夾雜在里邊,想聽又怕聽,臉兒一個個紅撲撲的,像雞冠子花。男孩黑黑地出現在她們面前時,她們的嘴一下子全封住了。愣了一會兒,有幾個咬著耳朵低語,看著黑孩沒反應,聲音就漸漸大了起來。
“瞧瞧,這個可憐樣兒!都什么節氣了還讓孩子光著。”
“不是自己腚里養出來的就是不行。”
“聽說他后娘在家里干那行呢……”
黑孩轉過身去,眼睛望著河水,不再看這些女人。河水一塊紅一塊綠,河南岸的柳葉像蜻蜓一樣飛舞著。
一個蒙著一條紫紅色方頭巾的姑娘站在黑孩背后,輕輕地問:“哎,小孩,你是哪個村的?”
黑孩歪歪頭,用眼角掃了姑娘一下。他看到姑娘的嘴上有一層細細的金黃色的茸毛,她的兩眼很大,但由于眼睫毛太多,毛茸茸的,顯出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
“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黑孩正和沙地上一棵老蒺藜作戰,他用腳指頭把一個個六個尖或是八個尖的蒺藜撕下來,用腳掌去捻。他的腳像騾馬的硬蹄一樣,蒺藜尖一根根斷了,蒺藜一個個碎了。
姑娘愉快地笑起來:“真有本事,小黑孩,你的腳像掛著鐵掌一樣。哎,你怎么不說話?”姑娘用兩個手指戳著孩子的肩頭說:“聽到了沒有,我問你話呢!”
黑孩感覺到那兩個溫暖的手指順著他的肩頭滑下去,停到他背上的傷疤上。
“哎,這,是怎么弄的?”
孩子的兩個耳朵動了動。姑娘這才注意到他的兩耳長得十分夸張。
“耳朵還會動,喲,小兔一樣。”
黑孩感覺到那只手又移到他的耳朵上,兩個指頭在捻著他漂亮的耳垂。
“告訴我,黑孩兒,這些傷疤,”姑娘輕輕地扯著男孩的耳朵把他的身體調轉過來,黑孩齊著姑娘的胸口。他不抬頭,眼睛平視著,看見的是一些由紅線交叉成的方格,有一條梢兒發黃的辮子躺在方格布上。“是狗咬的?生瘡啦?上樹拉的?你這個小可憐……”
黑孩感動地仰起臉來,望著姑娘渾圓的下巴。他的鼻子吸了一下。
“菊子,想認個干兒嗎?”一個臉盤肥大的女人沖著姑娘喊。
黑孩的眼睛轉了幾下,眼白像灰蛾兒撲棱。
“對,我就叫菊子,前屯的,離這兒十里,你愿意說話就叫我菊子姐好啦。”姑娘對黑孩說。
“菊子,是不是看上他了?想招個小女婿嗎?那可夠你熬的,這只小鴨子上架要得幾年哩……”
“臭老婆,張嘴就噴糞。”姑娘罵著那個胖女人。她把黑孩牽到像山嶺一樣的碎石堆前,找了一塊平整的石頭擺好,說:“就坐在這兒吧,靠著我,慢慢砸。”她自己也找了一塊光滑石頭,給自己弄了個座位,靠著男孩坐下來。很快,滯洪閘前這一片沙地上,就響起了“噼噼啪啪”的敲打石頭聲。女人們以黑孩為話題議論著人世的艱難和造就這艱難的種種原因,這些“娘兒們哲學”里,永恒真理羼雜著胡說八道,菊子姑娘一點都沒往耳里入,她很留意地觀察著孩子。黑孩起初還以那雙大眼睛的偶然一瞥來回答姑娘的
黑孩的眼睛本來是專注地看著石頭的,但是他聽到了河上傳來了一種奇異的聲音,很像魚群在唼喋,聲音細微,忽遠忽近,他用力地捕捉著,眼睛與耳朵并用,他看到了河上有發亮的氣體起伏上升,聲音就藏在氣體里。只要他看著那神奇的氣體,美妙的聲音就逃跑不了。他的臉色漸漸紅潤起來,嘴角上漾起動人的微笑。他早忘記了自己坐在什么地方在干什么,仿佛一上一下舉著的手臂是屬于另一個人的。后來,他感到右手食指一陣麻木,右胳膊也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他的嘴里突然迸出了一個音節,像哀叫又像嘆息。低頭看時,發現食指指甲蓋已經破成好幾瓣,幾股血從指甲破縫里滲出來。
“小黑孩,砸著手了是不?”姑娘聳身站起,兩步跨到孩子面前蹲下,“親娘喲,砸成了什么樣子?哪里有像你這樣干活的?人在這兒,心早飛到不知哪國去了。”
姑娘數落著黑孩。黑孩用右手抓起一把土按在砸破的手指上。
“黑孩兒,你昏了?土里什么臟東西都有!”姑娘拖起黑孩向河邊走去,孩子的腳板很響地扇著油光光的河灘地。在水邊上蹲下,姑娘抓住孩子的手浸到河水里。一股小小的黃濁流在孩子的手指前形成了。黃土沖光后,血絲又滲出來,像紅線一樣在水里抖動,孩子的指甲像砸碎的玉片。
“痛嗎?”
他不吱聲。這時候他的眼睛又盯住了水底的河蝦,河蝦身體透亮,兩根長須冉冉飄動,十分優美。
姑娘掏出一條繡著月季花的手絹,把他的手指包起來。牽著他回到石堆旁,姑娘說:“行了,坐著耍吧,沒人管你,冒失鬼。”
女人們也都停下了手中的錘子,把濕漉漉的目光投過來,石堆旁一時很靜。一群群綿羊般的白云從青藍藍的天上飛奔而過,投下一團團稍縱即逝的暗影,時斷時續地籠罩著蒼白的河灘和無可奈何的河水。女人們臉上都出現一種荒涼的表情,好像寸草不生的鹽堿地。待了好長一會兒,她們才如夢初醒,重新砸起石子來,錘聲寥落單調,透出了一股無可奈何的情緒。
黑孩默默地坐著,目不轉睛地看著手絹上的紅花兒。在紅花旁邊又有一朵花兒出現了,那是指甲里的血滲出來了。女人們很快又忘了他,“嘎嘎咕咕”地說笑起來。黑孩把傷手舉起來放在嘴邊,用牙齒咬開手絹的結兒,又用右手抓起一把土,按到傷指上。姑娘剛要開口說話,卻發現他用牙齒和右手又把手絹扎好了。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舉起錘子,沉重地打在一塊醬紅色的石片上。石片很堅硬,石棱兒像刀刃一樣,石棱與錘棱相接,碰出了幾個很大的火星,大白天也看得清。
中午,劉副主任騎著輛烏黑的自行車從黑孩和小石匠的村子里躥出來。他站在滯洪閘上吹響了收工哨。他接著宣布,伙房已經開伙,離家五里以外的民工才有資格去吃飯。人們匆匆地收拾著工具。姑娘站起來。孩子站起來。
“黑孩兒,你離家幾里?”
黑孩不理她,腦袋轉動著,像在尋找什么。姑娘的頭跟著黑孩的頭轉動,當黑孩的頭不動了時,她也把頭定住,眼睛向前望,正碰上小石匠活潑的眼睛,兩人對視了幾十秒鐘。小石匠說:“黑孩兒,走吧,回家吃飯,你不用瞪眼,瞪眼也是白瞪眼,咱倆離家不到二里,沒有吃伙房的福分。”
“你們倆是一個村的?”姑娘問小石匠。
小石匠興奮地口吃起來,他用手指指村子,說他和黑孩就是這村人,過了橋就到了家。姑娘和小石匠說了一些平常但很熱乎的話。小石匠知道了姑娘家住前屯,可以吃伙房,可以睡橋洞。姑娘說,吃伙房愿意,睡橋洞不愿意。秋天里刮秋風,橋洞涼。姑娘還悄悄地問小石匠黑孩是不是啞巴。小石匠說絕對不是,這孩子可靈性哩,他四五歲時說起話來就像竹筒里晃豌豆,咯嘣咯嘣脆。可是后來,話越來越少,動不動就像尊小石像一樣發呆,誰也不知道他尋思著什么。你看看他那雙眼睛吧,黑洞洞的,一眼看不到底。姑娘說看得出來這孩子靈性,不知為什么我很喜歡他,就像我的小弟弟一樣。小石匠說,那是你人好心眼兒善良。
小石匠、姑娘、黑孩,不知不覺落到了最后邊,他和她談得很熱乎,恨不得走一步退兩步。黑孩跟在他倆身后,高抬腿、輕放腳,那神情和動作很像一只沿著墻邊巡邏的小公貓。在九孔橋上,剛剛在紫穗槐樹叢里耽誤了時間的劉太陽騎著車子“嘎嘎啦啦”地趕上來,橋很窄,他不得不跳下車子。
“你們還在這兒磨蹭?黑猴,今天上午干得怎么樣?噢,你的爪子怎么啦?”
“他的手讓錘子打破了。”
“他媽的。小石匠,你今天中午就去找你們隊長,讓他趁早換人,出了人命我可擔不起。”
“他這是工傷,你忍心攆他走?”姑娘大聲說。
“劉副主任,咱倆多年的老交情了,你說,這么大個工地,還多這么個孩子?你讓他瘸著只手到隊里去干什么?”小石匠說。
“瘦猴兒,真你媽的,”劉太陽沉吟著說,“給你調個活兒吧,給鐵匠爐拉風匣,怎么樣?會不會?”
孩子求援似的看看小石匠,又看看姑娘。“會拉,是不是黑孩兒?”小石匠說。姑娘也沖著他鼓勵地點點頭。
二
黑孩在鐵匠爐上拉風箱拉到第五天,赤裸的身體變得像優質煤塊一樣烏黑發亮;他全身上下,只剩下牙齒和眼白還是白的。這樣一來,他的眼睛就更加動人,當他閉緊嘴角看著誰的時候,誰的心就像被熱鐵烙著一樣難受。他的鼻翼兩側的溝溝里落滿煤屑,頭發長出有半寸長了,半寸長的頭發間也全是煤屑。現在,全工地的男人女人們都叫他“黑孩兒”,他誰也不理,連認真看你一眼也不。只有菊子姑娘和小石匠來跟他說話時,他才用眼睛回答他們。昨天中午,工地上的人們全去吃飯了,鐵匠師傅的一把小錘和一個淬火用的新水桶被人偷走了。劉太陽在滯洪閘上大罵了半個小時。他分派給黑孩一個新任務:每天中午放工吃飯后,留在工地看守工具,午飯由鐵匠師傅從伙房里帶來。劉副主任說,便宜黑孩這個狗小子一頓午飯。
人全走了,喧鬧了一上午的工地靜得很。黑孩走出橋洞,在閘前的沙地上慢慢地踱步。他倒背著胳膊,雙手捂著屁股,蹙著眉毛,額頭上出現三道深深的皺紋。他翻來覆去地數著橋洞,從兩片嘴唇間“叭兒叭兒”地吐出一個個小泡泡兒。在第七個橋墩前,他站住了,然后雙腿夾住橋墩的菱狀石棱,一聳一聳地往上爬。爬到半截時,他滑了下來,肚皮上擦破了一大塊,滲出一層血珠來。他彎腰抓起一把土,按到肚子上。然后倒退幾步,抬起手掌打著眼罩,看著橋墩與橋面相接處那道石縫,他放心了。
很快地他又走到了婦女們砸石子的地方,他曾經坐過的那塊石頭沒有了。他很準地找到了菊子姑娘的座位,他認識她那把六棱石匠錘。他坐在姑娘的座位上,不斷地扭動著身體,變換著姿勢,一直等調整到眼睛跟第七個橋墩上那條石縫成一條直線時,才穩穩地坐住,雙眼緊盯著石縫里那個東西……
那天中午,他早早地跑到滯洪閘下,在西邊第一個橋洞里蹲下來。他眼睛一遍遍地撫摸紅爐、鐵鉗、大錘、小錘、鐵桶、煤鏟,甚至每塊煤,甚至每塊煤渣。快到上工時間了,他右手拿起煤鏟,捅開了壓住火的紅爐,左手用力一拉風箱,煤煙和著煤灰飛起來,迷了眼睛,他使勁揉著,眼眶處充血發了紫。風箱里新勒了雞毛,很沉,他一只手拉起來有些吃力。右手食指被碰了一下。看手指時才想起那條包著傷指的手絹。手絹已經不白了,月季花還是鮮紅的。他轉了一個念頭,走出橋洞,四下打量著。在第七個橋墩前,他解下手絹用口叼著,費力地爬上去,把手絹塞到石縫里……三捅兩戳,火滅了。他的額上沁出一層汗珠。這時橋洞外響起踢踢踏踏的腳步聲,他惶恐地倒退著,一直退到脊背貼著涼涼的石壁。黑孩看到一個短腿的青年彎著腰走進橋洞,那姿勢好像要證明橋洞很低他人很高。黑孩咧了咧嘴。短腿青年看著被捅滅的火爐和拉出半截的風箱,又看看緊貼石壁站著的他,罵一聲:“小狗崽子!你來折騰什么?火也捅滅了,風匣也拉歪了,欠揍的小混蛋。”黑孩聽到頭上響起一陣風聲,感到有一個帶棱角的巴掌在自己頭皮上扇過去,緊接著聽到一個很脆的響,像在地上摔死一只青蛙。
“滾出去砸你的石頭子兒,小混蛋!”青年人罵著。
黑孩這才知道這就是小鐵匠。小鐵匠的臉上布滿密集的粉刺疙瘩,鼻子像牛犢的鼻子一樣,扁扁的,平平的,上邊布滿汗珠。黑孩看到小鐵匠麻利地清理爐膛。又看著他從橋洞的角上抓過一把金黃的麥秸塞到爐膛里,點燃,輕輕地拉幾下風箱,麥秸先冒出又輕又白的煙,緊跟著躥出火苗。小鐵匠鏟了一鏟濕漉漉的煤,薄薄地撒在正在燃燒的麥秸上,拉風箱的手一直不停。又撒了一層煤。又撒了一層煤。爐里躥起焦黃的煙,煙里夾帶著嗆鼻子的煤味。小鐵匠用鐵鏟尖兒把爐中煤一戳,幾縷強勁有力的暗紅色的火苗躥了出來,煤著了。
黑孩興奮地“噢”了一聲。
“你還不滾,小混蛋!”
一個又高又瘦的老頭子慢吞吞地走進橋洞,問小鐵匠:“不是壓住火了嗎?怎么又生?”他的語聲沉悶,聲音像是從胸膈以下發出來的。
“被這個小混蛋給捅滅了。”小鐵匠抬起煤鏟指指黑孩。
“你讓他拉吧。”老頭說。他把一塊蛋黃色的油布圍在腰間,把兩塊蛋黃色的油布綁在腳脖子上護住了腳面。油布上布滿了火星燒成的洞洞眼眼。黑孩知道這就是老鐵匠了。
“讓他拉風匣,你專管打錘,這樣你也輕松一點。”老鐵匠說。
“讓這么個毛孩子拉風匣?你看他瘦得那個猴樣,在火爐邊還不給烤成干柴棍兒!”小鐵匠不滿意地嘟噥著。
劉太陽一步闖進來,翻著眼皮說:“怎么啦?不是你說的要個拉火的嗎?”
“要拉火的不要他!劉副主任,你看看他瘦得那個樣子,恐怕連他媽的煤鏟都拿不動,你派他來干什么?臭杞擺碟湊樣數!”
“我知道你小子的鬼心眼子。你想要個大姑娘來給你拉火是不是?挑個最漂亮的,讓那個蒙著紫紅色方頭巾的來?美得你這個臊包狗蛋!黑孩兒,拉風箱吧。”劉太陽沖著小鐵匠說,“你他媽的好好教教他!”
黑孩畏畏縮縮地走到風箱前站定,目光卻期待什么似的望著老鐵匠的臉。孩子發現,老鐵匠的臉色像炒焦了的小麥,鼻子尖像顆熟透了的山楂。他走上前來,教給黑孩一些燒火的要領。黑孩的耳朵抖動著,把老鐵匠的話兒全聽進去了。
剛開始拉火時,他手忙腳亂,滿身都是汗水,火焰烤得他的皮膚像針尖刺著一樣疼痛。老鐵匠面部沒有表情,僵硬猶如瓦片,連看也不看他一眼。黑孩咬著下嘴唇,不斷地抬起黑胳膊擦著流到眼睛上邊的汗水。他的雞胸脯一起一伏,嘴和鼻孔像風箱一樣“呼哧呼哧”噴著氣。
小石匠送來磨禿的鋼鉆待修,看著黑孩那副樣子,說:“能不能挺住?挺不住就吱聲,還去砸你的石頭子兒。”
黑孩連頭都沒抬。
“這倔種!”小石匠把鋼鉆扔在地上,走了。但很快他又折了回來,和菊子姑娘一起。菊子把方頭巾扎在脖子上,整個臉顯得更加完整。
橋洞里的小鐵匠忽然感到眼前一亮,使勁咽了一口唾液,又用肥厚的舌頭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的兩只眼睛不比黑孩的眼睛小,但右眼里有一個鴨蛋皮色的“蘿卜花”遮蓋了瞳孔。天長日久地用左眼看東西,養成了腦袋往右歪的習慣。他的頭枕在右肩上,左眼里射出一道灼熱的光,直盯著姑娘紅撲撲的臉膛。十八磅的大鐵錘頭朝下站在他的兩腿間,他手扶錘把子,像拄著一根拐棍。
爐中煙火升騰,黑煙夾帶著火星直沖到橋面上,又憤怒地反撲下來。孩子的臉籠罩在煙霧里,他咳嗽著,胸脯里“咝咝”地響。老鐵匠冷冷地看了黑孩一眼,從磨得油亮的皮口袋里掏出煙袋,慢吞吞地裝上煙,就著爐火點燃,把兩股白色煙噴進黑色煙里,鼻孔里兩撮黑毛抖動著,他從煙霧里漠然地看了一眼橋洞口的小石匠和菊子,這才對黑孩說:“少加煤,撒勻一點。”
孩子急促地拉著風箱,瘦身子前傾后仰,爐火照著他汗濕的胸脯,每一根肋巴條都清清楚楚。左胸脯的肋條縫中,他的心臟像只小耗子一樣可憐巴巴地跳動著。
老鐵匠說:“拉長一點,一下是一下。”
菊子姑娘看到黑孩的下唇流出深紅的血,眼睛里頓時充滿淚水。她喊道:“黑孩兒,不給他們干了。走,回去跟我砸石子兒。”她走到風箱前,捏住了黑孩那兩條干柴棍一樣的細胳膊。黑孩拼命掙扎著,喉嚨里嗚嗚地響著,像一條要咬人的小狗。他身體很輕,姑娘架著他的胳膊把他端出了橋洞,他粗糙的腳趾劃著地面,地上的碎石片兒嘩嘩地響著。
“黑孩兒,咱不給他們干了,你頂不住煙熏火燎,你這么瘦,流光了汗,就烤成鍋巴啦。還是跟姐姐去砸石子兒輕松。”一邊說著,一邊把他放下,用一只手拖著他往石堆那邊走。她的胳膊粗壯有力,手很大很柔軟,捏著黑孩的手腕,像捏著一條小山羊腿。黑孩打著墜,腳后跟嘩嘩啦啦犁著地上的碎石片。“小傻瓜,小拗種,好好跟我走。”姑娘停住腳,回頭對他說著,手用力捏捏他的腕子,“看看你這小狗腿,我要一用勁,保準捏碎了,那么重的活你怎么干得了?”黑孩恨恨地盯了她一眼,猛地低下頭,在姑娘胖胖的手腕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她“哎喲”了一聲,松開手,黑孩轉身跑回了橋洞。
黑孩的牙齒十分鋒利,姑娘的手腕上被咬出了兩排深深的牙印。他的犬齒是兩個錐牙兒,這兩個錐牙在姑娘腕上鉆出了兩個流血的小洞。小石匠關切地走上前去,掏出一條皺巴巴的手絹要給姑娘包扎。她推開他,眼睛也不看他,彎腰從地上抓起一把土,按在傷口上。
“有病菌!”小石匠吃驚地叫喊。
姑娘走回亂石堆前,尋著自己的座位坐下來,呆呆地瞅著河水上層出不窮的波紋,一塊石頭兒也不砸。
“看看,又傻了一個。”
“黑孩兒八成會使魔法。”
女人們咬著耳朵低語。
“黑孩兒,你給我滾出來!狗崽子,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小石匠罵著往鐵匠爐所在的橋洞里走。
一股臟乎乎、熱烘烘的水潑出來,劈頭蓋臉蒙住了小石匠。小石匠對得正,橋洞里瞄得準,半桶水幾乎沒浪費一滴。他柔軟的黃頭發上,勞動布夾克衫上、大紅運動衫翻領上,沾滿了鐵屑和煤灰,臟水像小溪一樣從頭往腳流。
“瞎了狗眼了!”小石匠大罵著沖進橋洞,“誰干的?說,誰干的?”
沒有人搭理他。橋洞里黑煙散盡,爐火正旺,紫紅色的老鐵匠用一把長長的鐵鉗子把一根燒得發白透亮的鋼鉆子從爐里夾出來,鉆子尖上“噼噼”地爆著耀眼的鋼花。老鐵匠把鉆子放在鐵砧上,用小叫錘敲了一下鐵砧的邊緣,鐵砧清脆地回答著他。他的左手操著長把鐵鉗,鐵鉗夾著鉆子,鉆子按著他的意思翻滾著;右手的小叫錘很快地敲著鋼鉆。他的小錘敲到哪兒,獨眼小鐵匠的十八磅大鐵錘就打到哪兒。老鐵匠的小錘像雞啄米一樣迅疾,小鐵匠的大錘一步不讓,橋洞里習習生出熱風。在驚心動魄的鍛打聲中,鋼鉆子火星四濺,火星濺到老鐵匠和小鐵匠圍腰護腳的油布上,“嗞嗞”地冒著白色的煙。火星也飛到了黑孩裸露的皮膚上,他咧著嘴,齜出兩排雪白的小狼牙齒。鋼火在他肚皮上燙起幾個大燎泡,他一點都沒有痛的表情,眼睛里跳動著心蕩神迷的火苗,兩個瘦削的肩頭聳起來,脖子使勁縮著,雙臂交疊在胸前,手捂著下巴和嘴巴,擠得鼻子上滿是皺紋。
禿鉆子被打出了尖,顏色暗淡下來——先是殷紅,繼而是銀白。地下落著一層灰白的鐵屑,鐵屑引燃了一根草梗,草梗悠閑地冒著裊裊的白煙。
“誰他媽的潑了我?”小石匠盯著小鐵匠罵。
“老子潑的,怎么著?”小鐵匠遍體放光,雙手拄著錘把,優雅地歪著頭,說。
“你瞎眼了嗎?”
“瞎了一個。老爹潑水你走路,碰上了算你運氣。”
“你講理不講?”
“這年頭,拳頭大就有理。”小鐵匠捏起拳頭,胳膊上的肉隆起來。
“來吧,獨眼龍!老子今天把你這只狗眼也打瞎。”小石匠怒氣沖沖地靠了前,老鐵匠好像無意地往前跨了一步,撞了他一下。小石匠猛然覺得老人那雙深深地眍著的眼窩里射出了一股物質,好像暗示著什么,他頓時感到渾身肌肉松弛。老鐵匠微微揚起臉,極隨便地哼唱了一句說不出是什么味道的戲文或是歌詞來。
戀著你刀馬嫻熟通曉詩書少年英武,跟著你闖蕩江湖風餐露宿吃盡了世上千般苦。
老鐵匠只唱了這一句,聲音戛然而止,聽得出他把一大截悲愴凄楚的尾音咽進了肚子。老鐵匠又看了小石匠一眼,低下頭去給剛打出尖的鉆子淬火。淬火前,他捋起右手衣袖,把手伸進水桶里試著水溫,他的小臂上有一個深紫色的傷疤,圓圓的,中間凸出,盡管這個傷疤不像一只眼睛,但小石匠卻覺得這個紫疤像一只古怪的眼睛盯著自己。他撇了一下嘴,恍恍惚惚像中了魔怔,飄飄地出了橋洞,紅爐這邊,一下午沒見到他的影子。
……孩子的眼睛酸了,頭皮也曬得發燙。他從姑娘的座位上站起來,踱回到鐵匠爐邊。橋洞里很暗,他摸摸索索地坐在老鐵匠的馬扎上,什么都不想的時候,雙手便火燒火燎地痛起來,他把手放在涼森森的石壁上,趕快去想過去的事情。
三天前,老鐵匠請假回家拿棉衣和鋪蓋,他說人老了腿值錢,不愿天天往家跑,在紅爐邊絮個鋪,凍不著的。(黑孩抬眼看看老鐵匠的鋪。橋洞的北邊已經用閘板堵起來了。幾縷亮光從板縫里漏進來,斜照著老鐵匠那件油晃晃的棉襖和那條狗毛脫落的皮褥子。)老師傅回了家,小鐵匠成了一洞之主。那天上午進橋洞來,他挺著胸,凸著肚,好顏好色地說:“黑孩兒,生火,老東西回家了,咱們倆干。”
黑孩看著他。
“瞪什么眼,兔崽子!你瞧不起老子是不?老子跟著老東西已經熬了整三年啦,他那點把戲我全知道。”小鐵匠說。
黑孩懶洋洋地生起火來。小鐵匠得意地哼著什么。他把幾支頭天沒來得及修的鋼鉆插進爐膛燒著。黑孩把火拉得很旺,照著自己的黑臉透出紅來。小鐵匠忽然笑起來,說:“黑孩兒,你小子冒充老紅軍準行,渾身是疤。”
孩子使勁拉火。
“這幾天怎么也不見你那個浪干娘來看你啦?你咬了她一口,把她得罪啦,狗兒子。她的胳膊什么味兒?是酸的還是甜的?你狗日的好口福。要是讓我撈到她那條白嫩胳膊,我像吃黃瓜一樣啃著吃了。”
黑孩提起長鉗,夾起一根燒透了的鋼鉆扔到砧子上。
“喲,兒子,好快!”小鐵匠抄起一把比大錘小比小錘大的中錘,一手掌鉗,一手掄錘,狠狠地打起來。黑孩呆呆地看著。小鐵匠一身好力氣,鐵錘耍得出神出鬼,打出的鋼鉆尖兒棱角分明,像支削好的鉛筆。黑孩很悲哀地看著老鐵匠那把小叫錘兒。小鐵匠用鐵鉗夾著打好的鋼鉆到桶邊淬火,他淬火的動作跟老鐵匠一模一樣。黑孩背過臉,又去看那把躺在砧子旁邊的小叫錘,小叫錘的木把兒像老牛的角尖一樣又光又滑。
小鐵匠好馬快刀,一會兒工夫就修好十幾支鋼鉆。他得意地坐在師傅的馬扎上卷煙。卷好煙,插進嘴。吩咐黑孩夾過一塊通紅的炭給他點著。
“兒子,看到了吧?沒有老梆子我們照樣干!”
小鐵匠正得意著,剛才拿走鉆子的石匠們找他來了。
“小鐵匠,你淬的什么鳥火?不是崩頭就是彎尖,這是剝石頭,不是打豆腐。沒有彎彎肚子,別吞鐮頭刀子。等你師傅回來吧,別拿著我們的鋼鉆練功夫。”
石匠們把那十幾支壞鉆子扔在地上。走了。小鐵匠臉變了色,咋呼著黑孩拉火燒鉆子。一會兒工夫他又把鉆子打好,淬好,親自抱著送到工地上。他前腳進了橋洞,石匠們后腳就跟來了。壞鉆子扔在地上,臟話扔在小鐵匠頭上:“去你娘的蛋,別耍我們的大頭了,看看你淬的火!全崩了你娘的尖啦!”
黑孩看看小鐵匠,嘴角上漾出兩道紋來,誰也不知道他是高興還是難過。小鐵匠把工具摔得“噼哩咔啦”響,蹲到地上,呼呼地吐悶氣。他抽了一支煙,那只獨眼骨碌碌地轉著,射出迷茫暴躁的光線,兩條大蝌蚪一樣的眉毛急遽地扭動著。他扔掉煙屁股,站起來,說:
“媽的,就不信羊不吃蒿子!黑孩,拉火再干!”
黑孩無精打采地拉著風箱,動作一下比一下遲緩。小鐵匠催他,罵他,他連頭都不抬。鉆子又燒好了。小鐵匠草草打了幾錘,就急不可耐地到桶邊淬火。這次他改變了方式,不是像老鐵匠那樣一點點地淬,而是把整個鉆子一下插到水里。桶里的水吱吱地叫著,一股白氣絞著麻花沖起來。小鐵匠把鋼鉆提起來,舉到眼前,歪著頭察看花紋和顏色。看了一陣,他就把這支鉆子放在砧子上,用錘輕輕一敲,鋼鉆斷成兩半。他沮喪地把錘子扔到地上,把那半截鉆子用力甩到橋洞外邊去。壞鉆子躺在洞前石片上,怎么看都難受。
“去把那根鉆子撿回來!”小鐵匠怒沖沖地吩咐黑孩。黑孩的耳朵動了動,腳卻沒有動。他的屁股上挨了一腳,肩膀上被捅了一鉗子,耳邊響起打雷一樣的吼聲:“去把鉆子撿回來。”
黑孩垂著頭走到鉆子前,一點一點彎下腰去,伸手把鉆子抓起來。他聽到手里“嗞嗞啦啦”地響,像握著一只知了。鼻子里也嗅到炒豬肉的味道。鉆子沉重地掉在地上。
小鐵匠一愣,緊接著大笑起來:“兔崽子,老子還忘了鉆子是熱的,燙熟了豬爪子,啃吧!”
黑孩走回橋洞,一眼也不看小鐵匠,把燙熟了皮肉的手淹到水桶里泡了泡,又慢悠悠走出橋洞。他彎下腰去,仔細地端詳著那半截鋼鉆子。鋼鉆是銀灰色的,表面粗糙,有好多小顆粒。地上的濕土在鋼鉆下冒著白氣,那白氣很細,若有若無。他更低地俯下身去,屁股高高地翹起來,大褲頭全褪到屁股上,露出比小腿顏色略淺的大腿。他的一只手捂在背上,一只手從肩前垂下去,慢慢地接近鋼鉆,水珠沿著指尖滴下去,鋼鉆子哧啦一聲響。水珠在鉆子上跳動著,叫著,縮小著,變成一圈波紋,先擴大一下,立即收縮,終于消逝了。他的指尖已經感到了鋼鉆的灼熱,這種灼熱感一直傳導到他心里去。
“你他媽的在那兒干什么,彎腰撅腚,冒充走資派嗎?”小鐵匠在橋洞里喊他。
他一把攥住鋼鉆,哆嗦著,左手使勁抓著屁股,不慌不忙走回來。小鐵匠看到黑孩手里冒出黃煙,眼像風癱病人一樣斜著叫:“扔、扔掉!”他的嗓子變了調,像貓叫一樣。“扔掉呀,你這個小混蛋!”
黑孩在小鐵匠面前蹲下,松開手,抖了兩抖,鉆子打了兩滾兒躺在小鐵匠腳前。然后就那么蹲著,仰望著小鐵匠的臉。
小鐵匠渾身哆嗦起來:“別看我,狗小子,別看我。”他擰過臉去。黑孩站起來,走出橋洞……他記得他走出橋洞后望了一會兒西天,天上連一絲云彩也沒有,只有半個又白又薄的月亮,像一塊小小的云……
他想得很累,耳朵里有蜜蜂的叫聲。從馬扎子上起來,走到老鐵匠的鋪前躺下來。頭枕著棉襖,眼皮不知不覺合上了。他感到有一個人在撫摸自己的臉,撫摸自己的手,痛,他忍著。有兩滴沉甸甸的水珠落下來,一滴落在兩片唇間,他咽下了;一滴打到鼻尖上,鼻子被砸得酸溜溜的。
“黑孩兒,黑孩兒,醒醒,吃飯啦。”
他覺得鼻子酸得厲害,匆忙爬起來,看著姑娘。有兩股水兒想從眼窩里滾出來,他使勁憋住,終于讓水兒流進喉嚨。
“給你。”姑娘解開那條紫紅色頭巾。頭巾里包著兩個窩窩頭。一個窩窩頭的眼里塞著一根腌黃瓜,一個窩窩頭眼里栽著一根大蔥。一根長長的梢兒發黃的頭發沾在窩窩頭上。姑娘用兩個指頭拈起頭發,輕輕一彈,頭發落地時聲音很響,黑孩聽到了。
“吃吧,你這條小狗!”姑娘摸著他的脖子說。
黑孩咬蔥咬黃瓜咬窩窩頭,一邊咀嚼一邊看姑娘。
“手是怎么燙的?是不是獨眼龍使壞?還咬我嗎?看看你的狗牙多快。”
孩子的耳朵使勁呼扇著,左手舉起窩窩頭,右手舉起大蔥腌黃瓜,遮住了臉。
三
夜里,莫名其妙地下了一場雷陣雨。清晨上工時,人們看到工地上的石頭子兒被洗得干干凈凈,沙地被拍打得平平整整。閘下水槽里的水增了兩拃,水面藍汪汪地映出天上殘余的烏云。天氣仿佛一下子冷了,秋風從橋洞里穿過來,和著海洋一樣的黃麻地里的窸窣之聲,使人感到從心里往外冷。老鐵匠穿上了他那件亮甲似的棉襖,棉祆的扣子全掉光了,只好把兩扇襟兒交錯著掩起來,攔腰捆上一根紅色膠皮電線。黑孩還是只穿一條大褲頭子,光背赤足,但也看不出他有半點瑟縮。他原來扎腰的那根布條兒不知是扔了還是藏了,他腰里現在也扎著一節紅膠皮電線。他的頭發這幾天像發瘋一樣地長,已經有二寸長,頭發根根豎起,像刺猬的硬毛。民工們看著他赤腳踩著石頭上積存的雨水走過工地,臉上都表現出憐憫加敬佩的表情來。
“冷不冷?”老鐵匠低聲問。
黑孩惶惑地望著老鐵匠,好像根本不理解他問話的意思。“問你哩!冷嗎?”老鐵匠提高了聲音。惶惑的神色從他眼里消失了,他垂下頭,開始生火。他左手輕拉風箱,右手持煤鏟,眼睛望著燃燒的麥秸草。老鐵匠從草鋪上拿起一件油膩膩的褂子給黑孩披上。黑孩扭動著身體,顯出非常難受的樣子。老鐵匠一離開,他就把褂子脫下來,放回到鋪上去。老鐵匠搖搖頭,蹲下去抽煙。
“黑孩兒,怪不得你死活不離開鐵匠爐,原來是圖著烤火暖和哩,媽的,人小心眼兒不少。”小鐵匠打了一個百無聊賴的呵欠,說。
工地上響起哨子聲,劉副主任說,全體集合。民工們集合到閘前向陽的地方,男人抱著膀子,女人納著鞋底子。黑孩偷覷著第七個橋墩上的石縫,心里忐忑不安。劉副主任說,天就要冷,因此必須加班趕,爭取結冰前澆完混凝土底槽。從今天起每晚七點到十點為加班時間,每人發給半斤糧,兩毛錢。誰也沒提什么意見。二百多張臉上各有表情。黑孩看到小石匠的白臉發紅發紫,姑娘的紅臉發灰發白。
當天晚上,滯洪閘工地上點亮了三盞汽燈。汽燈發著白熾刺眼的光,一盞照耀石匠們的工場,一盞照著婦女們砸石子兒的地方。婦女們多數有孩子和家務,半斤糧食兩毛錢只好不掙。燈下只圍著十幾個姑娘。她們都離村較遠,大著膽子擠在一個橋洞里睡覺,橋洞兩頭都堵上了閘板,只在正面留了個洞,鉆進鉆出。菊子姑娘有時鉆橋洞,有時去村里睡(村里有她一個姨表姐,丈夫在縣城當臨時工,有時晚上不回家睡,表姐就約她去做伴)。第三盞汽燈放在鐵匠爐的橋洞里,照著老年青年和少年。石匠工場上錘聲叮當,鋼鉆子啃著石頭,不時迸出紅色的火星。石匠們干得還算賣勁,小石匠脫掉夾克衫,大紅運動衣像火炬一樣燃燒著。姑娘們圍燈坐著,產生許多美妙聯想。有時嘎嘎大笑,有時竊竊私語,砸石子的聲音零零落落。在她們發出的各種聲音的間隙里,充填著河上的流水聲。菊子放下錘子,悄悄站起來,向河邊走去。燈光把她的影子長長地投在沙地上。“當心光棍子把你捉去。”一個姑娘在菊子身后說。菊子很快走出燈光的圈子。這時她看到的燈光像幾個白亮亮的小刺球,球刺兒伸到她面前停住了,刺尖兒是紅的、軟的。后來她又迎著燈光走上去。她忽然想去看看黑孩在干什么,便躲避著燈光,閃到第一個橋墩的暗影里。
她看到黑孩像個小精靈一樣活動著,雪亮的燈光照著他赤裸的身體,像涂了一層釉彩。仿佛這皮膚是刷著銅色的陶瓷橡皮,既有彈性又有韌性,撕不爛也扎不透。黑孩似乎胖了一點點,肋條和皮膚之間疏遠了一些。也難怪么,每天中午她都從伙房里給他捎來好吃的。黑孩很少回家吃飯,只是晚上回家睡覺,有時候可能連家也不回——姑娘有天早晨發現他從橋洞里鉆出來,頭發上頂著麥秸草。黑孩雙手拉著風箱,動作輕柔舒展,好像不是他拉著風箱而是風箱拉著他。他的身體前傾后仰,腦袋像在舒緩的河水中漂動著的西瓜,兩只黑眼睛里有兩個亮點上下起伏著,如螢火蟲幽雅地飛動。
小鐵匠在鐵砧子旁邊以他一貫的姿勢立著,雙手拄著錘柄,頭歪著,眼睛瞪著,像一只深思熟慮的小公雞。
老鐵匠從爐子里把一支燒熟的大鋼鉆夾了出來,黑孩把另一支壞鉆子捅到大鋼鉆騰出的位置上。燒透的鋼鉆白里透著綠。老鐵匠把大鋼鉆放到鐵砧上,用小叫錘敲敲砧子邊,小鐵匠懶洋洋地抄起大錘,像掄麻稈一樣掄起來,大錘輕飄飄地落在鋼鉆子上,鋼花立刻光彩奪目地向四面八方飛濺。鋼花碰到石壁上,破碎成更多的小鋼花落地,鋼花碰到黑孩微微凸起的肚皮,軟綿綿地彈回去,在空中畫出一個個漂亮的半圓弧,墜落下去。鋼花與黑孩肚皮相撞以及反彈后在空中飛行時,空氣摩擦發熱發聲。打過第一錘,小鐵匠如同夢中猛醒一般繃緊肌肉,他的動作越來越快,姑娘看到石壁上一個怪影在跳躍,耳邊響徹“咣咣咣咣”的鋼鐵聲。小鐵匠塑鐵成形的技術已經十分高超,老鐵匠右手的小叫錘只剩下干敲砧子邊的份兒。至于該打鋼鉆的什么地方,小鐵匠是一目了然。老鐵匠翻動鋼鉆,眼睛和意念剛剛到了鋼鉆的某個需要鍛打的部位,小鐵匠的重錘就敲上去了,甚至比他想的還要快。
姑娘目瞪口呆地欣賞著小鐵匠的好手段,同時也忘不了看著黑孩和老鐵匠。打得最精彩的時候,是黑孩最麻木的時候(他連眼睛都閉上了,呼吸和風箱同步),也是老鐵匠最悲哀的時候,仿佛小鐵匠不是打鋼鉆而是打他的尊嚴。
鋼鉆鍛打成形,老鐵匠背過身去淬火,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小鐵匠一眼,兩個嘴角輕蔑地往下撇了撇。小鐵匠直勾勾地看著師傅的動作。姑娘看到老鐵匠伸出手試試桶里的水,把鉆子舉起來看了看,然后身體彎著像對蝦,眼瞅著桶里的水,把鉆子尖兒輕輕地、試試探探地觸及水面,桶里水“咝咝”地響著,一股很細的蒸氣躥上來,籠罩住老鐵匠的紅鼻子。一會兒,老鐵匠把鋼鉆提起來舉到眼前,像穿針引線一樣瞄著鉆子尖,好像那上邊有美妙的畫圖,老頭臉上神采飛揚,每條皺紋里都溢出欣悅。他好像得出一個滿意答案似的點點頭,把鉆子全淹到水里,蒸氣轟然上升,橋洞里形成一個小小的蘑菇煙云。汽燈光變得紅殷殷的,一切全都朦朧晃動。霧氣散盡,橋洞里恢復平靜,依然是黑孩夢幻般拉風箱,依然是小鐵匠公雞般冥思苦想,依然是老鐵匠如棗者臉如漆者眼如屎殼郎者臂上疤痕。
老鐵匠又提出一支燒熟的鋼鉆,下面是重復剛才的一切,一直到老鐵匠要淬火時,情況才發生了一些變化。老鐵匠伸手試水溫。加涼水。滿意神色。正當老鐵匠要為手中的鉆子淬火時,小鐵匠聳身一跳到了桶邊,非常迅速地把右手伸進了水桶。老鐵匠連想都沒想,就把鋼鉆戳到小伙子的右小臂上。一股燒焦皮肉的腥臭味兒從橋洞里飛出來,鉆進姑娘的鼻孔。
小鐵匠“嗷”地號叫一聲,他直起腰,對著老鐵匠惡狠狠地笑著,大聲喊:“師傅,三年啦!”
老鐵匠把鋼鉆扔在桶里,桶里翻滾著熱浪頭,蒸氣又一次彌漫橋洞。姑娘看不清他們的臉了,只聽到老鐵匠在霧中說:“記住吧!”
沒等煙霧散盡她就跑了,她使勁捂住嘴,有一股苦澀的味兒在她胃里翻騰著。坐在石堆前,旁邊一個姑娘調皮地問她:“菊子,這一大會兒才回來,是跟著大青年鉆黃麻地了嗎?”她沒有回腔,聽憑著那個姑娘奚落。她用兩個手指捏著喉嚨,極力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收工的哨聲響了。三個鐘頭里姑娘恍惚在夢幻中。“想漢子了嗎?菊子?”“走吧,菊子。”她們招呼著她。她坐著不動,看著燈光下憧憧的人影。
“菊子,”小石匠板板正正地站在她身后說,“你表姐讓我捎信給你,讓你今夜去做伴,咱們一道走嗎?”
“走嗎?你問誰呢?”
“你怎么啦?是不是凍病啦?”
“你說誰凍病啦?”
“說你哩!”
“別說我。”
“走嗎?”
“走。”
石橋下水聲響亮,她站住了。小石匠離她只有一步遠。她回過頭去,看到滯洪閘西邊第一個橋洞還是燈火通明,其他兩盞汽燈已經熄滅。她朝滯洪閘工地走去。
“找黑孩兒嗎?”
“看看他。”
“我們一塊去吧,這小混蛋,別迷迷糊糊掉下橋。”
菊子感覺到小石匠離自己很近了,似乎能聽到他“怦怦”的心跳聲。走著,走著。她的頭一傾斜,立刻就碰到小石匠結實的肩膀,她又把身子往后一仰,一只粗壯的胳膊便把她攬住了。小石匠把自己一只大手捂在姑娘窩窩頭一樣的乳房上,輕輕地按摩著,她的心在乳房下像鴿子一樣亂撲棱。腳不停地朝著閘下走,走進亮圈前,她把他的手從自己胸前移開。他通情達理地松開了她。
“黑孩兒!”她叫。
“黑孩兒!”他也叫。
小鐵匠用只眼看著她和他,腮幫子抽動一下。老鐵匠坐在自己的草鋪上,雙手端著煙袋,像端著一桿盒子炮。他打量了一下深紅色的菊子和淡黃色的小石匠,疲憊而寬厚地說:“坐下等吧,他一會兒就來。”
……黑孩提著一只空水桶,沿著河堤往上爬。收工后,小鐵匠伸著懶腰說:“餓死啦。黑孩兒,提上桶,去北邊扒點地瓜,拔幾個蘿卜來,我們開夜餐。”
黑孩睡眼迷蒙地看看老鐵匠。老鐵匠坐在草鋪上,像只羽毛凌亂的敗陣公雞。
“瞅什么?狗小子,老子讓你去你盡管去。”小鐵匠腰挺得筆直,脖子一抻一抻地說。他用眼掃了一下癱坐在鋪上的師傅。胳膊上的燙傷很痛,但手上愉快的感覺完全壓倒了臂上的傷痛,那個溫度可是絕對地舒適絕對地妙。
黑孩拎起一只空水桶,踢踢踏踏往外走。走出橋洞,仿佛“呼通”一聲掉下了井,四周黑得使他的眼睛里不時迸出閃電一樣的虛光,他膽怯地蹲下去,閉了一會眼睛,當他睜開眼睛時,天色變淡了,天空中的星光暖暖地照著他,也照著瓦灰色的大地……
河堤上的紫穗槐枝條交叉伸展著,他用一只手分撥著枝條,仄著肩膀往上走。他的手捋著濕漉漉的枝條和枝條頂端一串串結實飽滿的樹籽,微帶苦澀的槐枝味兒直往他面上撲。他的腳忽然碰到一個軟綿綿熱乎乎的東西,腳下響起一聲“唧喳”,沒及他想起這是只花臉鵪,這只花臉鵪就蒙頭轉向地飛起來,像一塊黑石頭一樣落到堤外的黃麻地里。他惋惜地用腳去摸花臉鵪適才趴窩的地方,那兒很干燥,有一簇干草,草上還留著鳥兒的體溫。站在河堤上,他聽到姑娘和小石匠喊他。他拍了一下鐵桶,姑娘和小石匠不叫了。這時他聽到了前邊的河水明亮地向前流動著,村子里不知哪棵樹上有只貓頭鷹凄厲地叫了一聲。后娘一怕天打雷,二怕貓頭鷹叫。他希望天天打雷,夜夜有貓頭鷹在后娘窗前啼叫。槐枝上的露水把他的胳膊濡濕了,他在褲頭上擦擦胳膊。穿過河堤上的路走下堤去。這時他的眼睛適應了黑暗,看東西非常清楚,連咖啡色的泥土和紫色的地瓜葉兒的細微色調差異也能分辨。他在地里蹲下,用手扒開瓜壟兒,把地瓜撕下來,“叮叮當當”地扔到桶里。扒了一會兒,他的手指上有什么東西掉下,打得地瓜葉兒哆嗦著響了一聲。他用右手摸摸左手,才知道那個被打碎的指甲蓋兒整個兒脫落了。水桶已經很重,他提著水桶往北走。在蘿卜地里,他一個挨一個地拔了六個蘿卜,把纓兒擰掉扔在地上,蘿卜裝進水桶……
“你把黑孩兒弄到哪兒去了?”小石匠焦急地問小鐵匠。
“你急什么?又不是你兒子!”小鐵匠說。
“黑孩兒呢?”姑娘兩只眼盯著小鐵匠一只眼問。
“等等,他扒地瓜去了。你別走,等著吃烤地瓜。”小鐵匠溫和地說。
“你讓他去偷?”
“什么叫偷?只要不拿回家去就不算偷!”小鐵匠理直氣壯地說。
“你怎么不去扒?”
“我是他師傅。”
“狗屁!”
“狗屁就狗屁吧!”小鐵匠眼睛一亮,對著橋洞外罵道,“黑孩兒,你他媽的去哪里扒地瓜?是不是到了阿爾巴尼亞?”
黑孩歪著肩膀,雙手提著桶鼻子,趔趔趄趄地走進橋洞,他渾身沾滿了泥土,像在地里打過滾一樣。
“喲,我的兒,真夠下狠的了,讓你去扒幾個,你扒來一桶!”小鐵匠高聲地埋怨著黑孩,說,“去,把蘿卜拿到池子里洗洗泥。”
“算了,你別指使他了。”姑娘說,“你拉火烤地瓜,我去洗蘿卜。”
小鐵匠把地瓜轉著圈子壘在爐火旁,輕松地拉著火。菊子把蘿卜提回來,放在一塊干凈石頭上。一個小蘿卜滾下來,沾了一身鐵屑停在小石匠腳前,他彎腰把它撿起來。
“拿來,我再去洗洗。”
“算了,光那五個大蘿卜就盡夠吃了。”小石匠說著,順手把那個小蘿卜放在鐵砧子上。
黑孩走到風箱前,從小鐵匠手里把風箱拉桿接過來。小鐵匠看了姑娘一眼,對黑孩說:“讓你歇歇哩,狗日的。閑著手癢癢?好吧,給你,這可不怨我,慢著點拉,越慢越好,要不就烤煳了。”
小石匠和菊子并肩坐在橋洞的西邊石壁前。小鐵匠坐在黑孩后邊。老鐵匠面南坐在北邊鋪上,煙鍋里的煙早燒透了,但他還是雙手捧煙袋,雙肘支在膝蓋上。
夜已經很深了,黑孩溫柔地拉著風箱,風箱吹出的風猶如嬰孩的鼾聲。河上傳來的水聲越加明亮起來,似乎它既有形狀又有顏色,不但可聞,而且可見。河灘上影影綽綽,如有小獸在追逐,尖細的趾爪踩在細沙上,聲音細微如同毳毛纖毫畢現,有一根根又細又長的銀絲兒,刺透河的明亮音樂穿過來。閘北邊的黃麻地里,“潑啦啦”一聲響,麻稈兒碰撞著,搖晃著,好久才平靜。全工地上只剩下這盞汽燈了,開初在那兩盞汽燈周圍尋找過光明的飛蟲們,經過短暫的迷惘之后,一齊麇集到鐵匠爐邊來,為了追求光明,把汽燈的玻璃罩子撞得“嘩嘩啪啪”響。小石匠走到汽燈前,捏著汽桿,“噗唧噗唧”打氣。汽燈玻璃罩破了一個洞,一只螻蛄猛地撞進去,熾亮的石棉紗罩撞掉了,橋洞里一團黑暗。待了一會兒,才能彼此看清嘴臉。黑孩的風箱把爐火吹得如幾片柔軟的紅綢布在抖動,橋洞里充溢著地瓜熟了的香味。小鐵匠用鐵鉗把地瓜挨個翻動一遍。香味越來越濃,終于,他們手持地瓜紅蘿卜吃起來。扒掉皮的地瓜白氣裊裊,他們一口涼,一口熱,急一口,慢一口,咯咯吱吱,吸吸溜溜,鼻尖上吃出汗珠。小鐵匠比別人多吃了一個蘿卜兩個地瓜。老鐵匠一點也沒吃,坐在那兒如同石雕。
“黑孩兒,回家嗎?”姑娘問。
黑孩伸出舌頭,舔掉唇上殘留的地瓜渣兒,他的小肚子鼓鼓的。
“你后娘能給你留門嗎?”小石匠說,“鉆麥秸窩兒嗎?”
黑孩咳嗽了一聲。把一塊地瓜皮扔到爐火里,拉了幾下風箱,地瓜皮卷曲,燃燒,橋洞里一股焦煳味。
“燒什么你?小雜種,”小鐵匠說,“別回家,我收你當個干兒吧,又是干兒又是徒弟,跟著我闖蕩江湖,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小鐵匠一語未了,橋洞里響起凄涼亢奮的歌唱聲。小石匠渾身立時爆起一層幸福的雞皮疙瘩,這歌詞或是戲文他那天聽過一個開頭。
戀著你刀馬嫻熟,通曉詩書,少年英武,跟著你闖蕩江湖,風餐露宿,受盡了世上千般苦——
老頭子把脊梁靠在閘板上,從板縫里吹進來的黃麻地里的風掠過他的頭頂,他頭頂上幾根花白的毛發隨著爐里跳動不止的煤火輕輕顫動。他的臉無限感慨,腮上很細的兩根咬肌像兩條蚯蚓一樣蠕動著,雙眼恰似兩粒燃燒的炭火。
……你全不念三載共枕,如云如雨,一片恩情,當作糞土。奴為你夏夜打扇,冬夜暖足,懷中的香瓜,腹中的火爐……你駿馬高官,良田萬畝,丟棄奴家招贅相府,我我我我是苦命的奴呀……
姑娘的心高高懸著,嘴巴半張開,睫毛也不眨動一下地瞅著老鐵匠微微仰起的表情無限豐富的臉和他細長的脖頸上那個像水銀珠一樣靈活地上下移動著的喉結。凄婉哀怨的旋律如同秋雨抽打著她心中的田地,她正要哭出來時,那旋律又變得昂揚壯麗浩渺無邊,她的心像風中的柳條一樣飄蕩著,同時,有一種麻酥酥的感覺從脊椎里直沖到頭頂,于是她的身體非常自然地歪在小石匠肩上,雙手把玩著小石匠那只厚繭重重的大手,眼里淚光點點,身心沉浸在老鐵匠的歌里,意里。老鐵匠的瘦臉上煥發出奪目的光彩,她仿佛從那兒發現了自己像歌聲一樣的未來……
小石匠憐愛地用胳膊攬住姑娘,那只大手又輕輕地按在姑娘硬邦邦的乳房上。小鐵匠坐在黑孩背后,但很快他就坐不住了,他聽到老鐵匠像頭老驢一樣叫著,聲音刺耳,難聽。一會兒,他連驢叫聲也聽不到了。他半蹲起來,歪著頭,左眼幾乎豎了起來,目光像一只爪子,在姑娘的臉上撕著,抓著。小石匠溫存地把手按到姑娘胸脯上時,小鐵匠的肚子里燃起了火,火苗子直沖到喉嚨,又從鼻孔里、嘴巴里噴出來。他感到自己蹲在一根壓縮的彈簧上,稍一松神就會被彈射到空中,與滯洪閘半米厚的鋼筋混凝土橋面相撞,他忍著,咬著牙。
黑孩雙手扶著風箱桿兒,爐中的火已經很弱了,一綹藍色火苗和一綹黃色火苗在煤結上跳躍著,有時,火苗兒被氣流托起來,離開爐面很高,在空中浮動著,人影一晃動,兩個火苗又落下去。孩子目中無人,他試圖用一只眼睛盯住一個火苗,讓一只眼黃一只眼藍,可總也辦不到,他沒法把雙眼視線分開。于是他懊喪地從火上把目光移開,左右巡脧著,忽然定在了爐前的鐵砧上。鐵砧踞伏著,像只巨獸。他的嘴第一次大張著,發出一聲感嘆(感嘆聲淹沒在老鐵匠高亢的歌聲里)。黑孩的眼睛原本大而亮,這時更變得如同電光源。他看到了一幅奇特美麗的圖畫:光滑的鐵砧子,泛著青幽幽藍幽幽的光,泛著青藍幽幽光的鐵砧子上,有一個金色的紅蘿卜。紅蘿卜的形狀和大小都像一個大個陽梨,還拖著一條長尾巴,尾巴上的根根須須像金色的羊毛。紅蘿卜晶瑩透明,玲瓏剔透。透明的、金色的外殼里包孕著活潑的銀色液體。紅蘿卜的線條流暢優美,從美麗的弧線上泛出一圈金色的光芒。光芒有長有短,長的如麥芒,短的如睫毛,全是金色。……老鐵匠的歌唱被推出去很遠很遠,像一個小蠅子的嗡嗡聲。他像個影子一樣飄過風箱,站在鐵砧前,伸出了沾滿泥土煤屑、挨過砸傷燙傷的小手,小手抖抖索索……當黑孩的手就要捉住小蘿卜時,小鐵匠猛地躥起來,他踢翻了一個水桶,水汩汩地流著,漬濕了老鐵匠的草鋪。他一把將那個蘿卜搶過來,那只獨眼充著血:“狗日的!公狗!母狗!你也配吃蘿卜?老子肚里著火,嗓里冒煙,正要它解渴!”小鐵匠張開牙齒焦黑的大嘴就要啃那個蘿卜。黑孩以少有的敏捷跳起來,兩只細胳膊插進小鐵匠的臂彎里,身體懸空一掛,又嘟嚕滑下來,蘿卜落到了地上。小鐵匠對準黑孩的屁股踢了一腳,黑孩一頭扎到姑娘懷里,小石匠大手一翻,穩穩地托住了他。
老鐵匠停下了嘶啞的歌喉,慢慢地站起來。姑娘和小石匠也站起來。六只眼睛一起瞪著小鐵匠。黑孩頭很暈,眼前的一切都在轉動。使勁晃晃頭,他看到小鐵匠又拿著蘿卜往嘴里塞。他抓起一塊煤渣投過去,煤渣擦著小鐵匠腮邊飛過,碰到閘板上,落在老鐵匠鋪上。
“日你娘,看我打死你!”小鐵匠咆哮著。
小石匠跨前一步,說:“你要欺負孩子?”
“把蘿卜還給他!”姑娘說。
“還給他?老子偏不。”小鐵匠沖出橋洞,揚起胳膊猛力一甩,蘿卜帶著颼颼的風聲向前飛去,很久,河里傳來了水面的破裂聲。
黑孩的眼前出現了一道金色的長虹,他的身體軟軟地倒在小石匠和姑娘中間。
四
那個金色紅蘿卜砸在河面上,水花飛濺起來。蘿卜漂了一會兒,便慢慢沉入水底。在水底下它慢慢滾動著,一層層黃沙很快就掩埋了它。從蘿卜砸破的河面上,升騰起沉甸甸的迷霧,凌晨時分,霧積滿了河谷,河水在霧下傷感地嗚咽著。幾只早起的鴨子站在河邊,憂悒地盯著滾動的霧。有一只大膽的鴨子耐不住了,蹣跚著朝河里走。在蓬生的水草前,濃霧像帳子一樣擋住了它。它把脖子向左向右向前伸著,霧像海綿一樣富于伸縮性,它只好退回來,“呷呷”地發著牢騷。后來,太陽鉆出來了,河上的霧被劍一樣的陽光劈開了一條條胡同和隧道,從胡同里,鴨子們望見一個高個子老頭兒挑著一卷鋪蓋和幾件沉甸甸的鐵器,沿著河邊往西走去了。老頭的背駝得很厲害,擔子沉重,把他的肩膀使勁壓下去,脖子像天鵝一樣伸出來。老頭子走了,又來了一個光背赤腳的黑孩子。那只公鴨子跟它身邊那只母鴨子交換了一個眼神,意思是說:記得吧?那次就是他,水桶撞翻柳樹滾下河,人在堤上做狗趴,最后也下了河拖著桶殘水,那只水桶差點沒把麻鴨那個臊包砸死……母鴨子連忙回應:是呀是呀是呀,麻鴨那個討厭家伙,天天追著我說下流話,砸死它倒利索……
黑孩在水邊慢慢地走著,眼睛極力想穿透迷霧,他聽到河對岸的鴨子在“呷呷呷呷,嘎嘎嘎嘎”地亂叫著。他蹲下去,大腦袋放在膝蓋上,雙手抱住涼森森的小腿。他感覺到太陽出來了,陽光曬著背,像在身后生著一個鐵匠爐。夜里他沒回家,貓在一個橋洞里睡了。公雞啼鳴時他聽到老鐵匠在橋洞里很響地說了幾句話,后來一切歸于沉寂。他再也睡不著,便踏著冰涼的沙土來到河邊。他看到了老鐵匠傴僂的背影,正想追上去,不料腳下一滑,摔了一個屁股蹲兒,等他爬起來時,老鐵匠已經消逝在迷霧中了。現在他蹲著,看著陽光把河霧像切豆腐一樣分割開,他望見了河對岸的鴨子,鴨子也用高貴的目光看著他。露出來的水面像銀子一樣耀眼,看不到河底,他非常失望。他聽到工地上吵嚷起來,劉太陽副主任響亮地罵著:“娘的,鐵匠爐里出了鬼了,老混蛋連招呼都不打就卷了鋪蓋,小混蛋也沒了影子,還有沒有組織紀律性?”
“黑孩兒!”
“黑孩兒!”
“那不是黑孩兒嗎?瞧,在水邊蹲著。”
姑娘和小石匠跑過來,一人架著一只胳膊把他拉起來。
“小可憐,蹲在這兒干什么?”姑娘伸手摘掉他頭頂上的麥秸草,說,“別蹲在這兒,怪冷的。”
“昨夜里還剩下些地瓜,讓獨眼龍給你烤烤。”
“老師傅走了。”姑娘沉重地說。
“走了。”
“怎么辦?讓他跟著獨眼?要是獨眼折磨他呢?”
“沒事,這孩子沒有吃不了的苦。再說,還有我們呢,諒他不敢太過火的。”
兩個人架著黑孩往工地上走,黑孩一步一回頭。
“傻蛋,走吧,走吧,河里有什么好看的?”小石匠捏捏黑孩的胳膊。
“我以為你狗日的讓老貓叼了去了呢!”劉太陽沖著黑孩說。他又問小鐵匠:“怎么樣你?把老頭擠對走了,活兒可不準給我誤了。淬不出鉆子來我剜了你的獨眼。”
小鐵匠傲慢地笑笑,說:“請看好吧,劉頭。不過,老頭兒那份錢糧可得給我補貼上,要不我不干。”
“我要先看看你的活。中就中,不中你也滾他媽的蛋!”
“生火,干兒。”小鐵匠命令黑孩。
整整一個上午,黑孩就像丟了魂一樣,動作雜亂,活兒毛草,有時,他把一大鏟煤塞到爐里,使橋洞里黑煙滾滾;有時,他又把鋼鉆倒頭兒插進爐膛,該燒的地方不燒,不該燒的地方反而燒化了。“狗日的,你的心到哪兒去啦?”小鐵匠惱怒地罵著。他忙得滿身是汗,絕技在身的興奮勁兒從汗珠縫里不停地流溢出來。黑孩看到他在淬火前先把手插到桶里試試水溫,手臂上被鋼鉆燙傷的地方纏著一道破布,似乎有一股臭魚爛蝦的味道從傷口里散出來。黑孩的眼里蒙著一層淡淡的云翳,情緒非常低落。九點鐘以后,陽光異常美麗,陰暗的橋洞里,一道光線照著西壁,折射得滿洞輝煌。小鐵匠把鋼鉆淬好,親自拿著送給石匠師傅去鑒定。黑孩扔下手中工具,躡手躡腳溜出橋洞,突然的光明也像突然的黑暗一樣使他頭暈眼花。略微遲疑了一下,他便飛跑起來,只用了十幾秒鐘,他就站在河水邊緣上了。那些四個棱的狗蛋子草好奇地望著他,開著紫色花朵的水芡和擎著咖啡色頭顱的香附草貪婪地嗅著他滿身的煤煙味兒。河上飄逸著水草的清香和鰱魚的微腥,他的鼻翅扇動著,肺葉像活潑的斑鳩在展翅飛翔。河面上一片白,白里摻著黑和紫。他的眼睛生澀刺痛,但還是目不轉睛,好像要看穿水面上漂著的這層水銀般的亮色。后來,他雙手提起褲頭的下沿,試試探探下了水,跳舞般向前走。河水起初只淹到他的膝蓋,很快淹到大腿,他把褲頭使勁卷起來,兩半葡萄色的小屁股露了出來。這時候他已經立在河的中央了,四周的光一齊往他身上撲,往他身上涂,往他眼里鉆,把他的黑眼睛染成了壩上青香蕉一樣的顏色。河水湍急,一股股水流撞著他的腿。他站在河的硬硬的沙底上,但一會兒,腳下的沙便被流水掏走了,他站在沙坑里,褲頭全濕了,一半貼著大腿,一半在屁股后飄起來,褲頭上的煤灰把一部分河水染黑了。沙土從腳下卷起來,撫摸著他的小腿,兩顆琥珀色的水珠掛在他的腮上,他的嘴角使勁抽動著。他在河中走動起來,用腳試探著,摸索著,尋找著。
“黑孩兒!黑孩兒!”
他聽到小鐵匠在橋洞前喊叫著。
“黑孩兒,想死嗎?”
他聽到小鐵匠到了水邊,連頭也不回,小鐵匠只能看到他青色的背。
“上來呀!”小鐵匠挖起一塊泥巴,對準黑孩投過去,泥巴擦著他的頭發梢子落到河水里,河面上蕩開橢圓形的波紋。又一坨泥巴扔過來,正打著他的背,他往前撲了一下,嘴唇沾到了河水。他轉回身,“呼呼隆隆”地蹚著水往河邊上走。黑孩遍身水珠兒,站在小鐵匠面前。水珠兒從皮膚上往下滾動,一串一串的,“嘟嚕嚕”地響。大褲頭子貼在身上,小雞子像蠶蛹一樣硬邦邦地翹著。小鐵匠舉起那只熊掌一樣的大巴掌剛要扇下去,忽然覺得心臟讓貓爪子給剮了一下子,黑孩的眼睛直盯著他的臉。
“快去拉火。師傅我淬出的鋼鉆,不比老家伙差。”他得意地拍拍黑孩的脖頸。
鐵匠爐上暫時沒有活兒,小鐵匠把昨夜剩下的生地瓜放在爐邊烤著。黃麻地里的風又輕輕地吹進來了。陽光很正地射進橋洞。小鐵匠用鐵鉗翻動著烤出焦油的地瓜,嘴里得意地哼著:“從北京到南京,沒見過褲襠里拉電燈。黑孩,你見過褲襠里拉電燈嗎?你干娘褲襠里拉電燈哩……”小鐵匠忽然記起似的對黑孩說:“快點,拔兩個蘿卜去,拔回來賞你兩個地瓜。”黑孩的眼睛猛然一亮,小鐵匠從他肋條縫里看到他那顆小心兒使勁地跳了兩下,正想說什么沒及開口,孩子就像家兔一樣跑走了。
黑孩爬上河堤時,聽到菊子姑娘遠遠地叫了他一聲。他回過頭,陽光捂住了他的眼。他下了河堤,一頭鉆出黃麻地。黃麻是散種的,不成垅也不成行,種子多的地方黃麻稈兒細如手指,鉛筆;種子少的地方,麻稈如鐮柄,手臂。但全都是一樣高矮。他站在大堤上望麻田時,如同望著微波蕩漾的湖水。他用雙手分撥著粗粗細細的麻稈往前走,麻稈上的硬刺兒扎著他的皮膚,成熟的麻葉紛紛落地。他很快就鉆到了和蘿卜地平行著的地方,拐了一個直角往西走。接近蘿卜地時,他趴在地上,慢慢往外爬。很快他就看到了滿地墨綠色的蘿卜纓子。蘿卜纓子的間隙里,陽光照著一片通紅的蘿卜頭兒。他剛要鉆出黃麻地,又悄悄地縮回來。一個老頭正在蘿卜壟里爬行著,一邊爬一邊從口袋里往外掏著麥粒,一穴一穴地點種在蘿卜壟溝中間。驕傲的秋陽曬著他的背,他穿著一件白布褂兒,脊溝溻濕了,微風揚起灰塵,使汗溻的地方發了黃。黑孩又膝行著退了幾米遠,趴在地上,雙手支起下巴,透過麻稈的間隙,望著那些蘿卜。蘿卜田里有無數的紅眼睛望著他,那些蘿卜纓子也在一瞬間變成了烏黑的頭發,像飛鳥的尾羽一樣聳動不止……
一個紅臉膛漢子從地瓜地里大步走過來,站在老頭背后,猛不丁地說:“哎,老頭,你說昨天夜里遭了賊?”
老頭手忙腳亂地爬起來,垂著手回答:“遭了,偷了六個蘿卜,纓子留下了,地瓜八墩,蔓子留下了。”
“怕是讓修閘的那些狗日的偷去了,加點小心,中飯晚點回去吃。”
“我聽著啦,隊長。”老頭兒說。
黑孩和老頭一起,目送著紅臉漢子走上大堤。老頭坐在蘿卜地里,面對著孩子。黑孩又惶亂地往后退出一節,這時,密密麻麻的黃麻把他的視線遮住了。
“黑孩兒!”
“黑孩兒!”
姑娘和小石匠站在大堤上,對著黃麻地喊著。他們背對著正晌的太陽,陽光照著散工的人群。
“我看到他鉆到黃麻地里,我還以為他去撒尿拉屎了呢!”姑娘說。
“獨眼龍難道又欺負他了?”小石匠說。
“黑孩兒!”
“黑孩兒!”
姑娘和小石匠的男女聲二重喊貼著黃麻梢頭像燕子一樣滑翔,正在黃麻梢頭捕食灰色小蛾的家燕被驚嚇得高飛,好一會兒才落下來。小鐵匠站在橋洞前邊,獨眼望著這并膀站著的男女,感到肚子越脹越大。方才姑娘和小石匠來找黑孩,那語氣那神態就像找他們的孩子。“等著吧,丫頭養的你們!”他恨恨地低語著。
“黑孩兒!黑孩兒!”姑娘說,“他怕是鉆到黃麻地里睡著了。”
“去看看嗎?”小石匠乞求地看著姑娘。
“去嗎?去吧。”
兩個人拉著手下了堤,鉆到黃麻地里。小鐵匠尾追著沖上河堤,他看到黃麻葉子像波浪一樣翻滾著,黃麻稈子“唰啦啦”地響著,一男一女的聲音在喊叫黑孩,聲音像從水里傳上來的一樣……
黑孩趴累了,舒了一口氣,翻了一個身,仰面朝天躺起來。他的身下是干燥的沙土,沙上鋪著一層薄薄的黃麻落葉。他后腦勺枕著雙手,肚子很癟地凹陷著,一個帶著紅點的黃葉飄飄地落下來,蓋住了他滿是煤灰的肚臍。他望著上方,看到一縷粗一縷細的藍色光線從黃麻葉縫中透下來,黃麻葉片好像成群的金麻雀在飛舞。成群的金麻雀有時又像一簇簇的葫蘆蛾,蛾翅上的斑點像小鐵匠眼中那個棕色的蘿卜花一樣愉快地跳動。
“黑孩兒!”
“黑孩兒!”
熟悉的聲音把他從夢幻中喚醒,他坐起來,用手臂搖了一下身邊那棵粗大的黃麻。
“這孩子,睡著了嗎?”
“不會的,我們這么大聲喊。他肯定是溜回家去了。”
“這小東西……”
“這里真好……”
“是好……”
聲音越來越低,像兩只魚兒在水面上吐水泡。黑孩身上像有細小的電流通過,他有點緊張,雙膝跪著,扭動著耳朵,調整著視線,目光終于通過了無數障礙,看到了他的朋友被麻稈分割得影影綽綽的身軀。一時間靜極了的黃麻地里掠過了一陣小風,風吹動了部分麻葉,麻稈兒全沒動。又有幾個葉片落下來,黑孩聽到了它們振動空氣的聲音。他很驚異很新鮮地看到一根紫紅色頭巾輕飄飄地落到黃麻稈上,麻稈上的刺兒掛住了圍巾,像挑著一面沉默的旗幟,那件紅格兒上衣也落到地上。成片的黃麻像浪潮一樣對著他涌過來。他慢慢地站起來,背過身,一直向前走,一種異樣的感覺猛烈沖擊著他。
五
一連十幾天,姑娘和小石匠好像把黑孩忘記了,再也不結伴到橋洞里來看望他。每當中午和晚上,黑孩就聽到黃麻地里響起百靈鳥婉轉的歌唱聲,他的臉上浮起冰冷的微笑,好像他知道這只鳥在叫著什么。小鐵匠是比黑孩晚好幾天才注意到百靈鳥的叫聲的。他躲在橋洞里仔細觀察著,終于發現了奧秘:只要百靈鳥叫起來,工地上就看不見小石匠的影子,菊子姑娘就坐立不安,眼睛四下打量,很快就會扔下錘子溜走。姑娘溜走后一會兒,百靈鳥就歇了歌喉。這時,小鐵匠的臉色就變得更加難看,脾氣變得更加暴躁。他開始喝起酒來。黑孩每天都要走過石橋到村里小賣部給他裝一瓶地瓜燒酒。
這天晚上,月光皎皎如水,百靈鳥又叫起來了。黃麻地里的熏風像溫柔的愛情撲向工地。小鐵匠攥著酒瓶子,把半瓶燒酒一氣灌下去,那只眼睛被燒得淚汪汪的。劉太陽副主任這些天回家娶兒媳婦去了,工地上人心渙散,加夜班的石匠們多半躺在橋洞里吸煙,沒有鉆子要修理,爐火半死不活地跳動著。
“黑孩兒……去,給老子拔幾個蘿卜來……”酒精燒著小鐵匠的胃,他感到口中要噴火。
黑孩像木棍一樣立在風箱邊上,看著小鐵匠。
“你,等著老子揍你嗎?去……”
黑孩走進月光地,繞著月光下無限神秘的黃麻地,穿過花花綠綠的地瓜地,到了晃動著沙漠蜃影的蘿卜地。等他提著一個蘿卜走回橋洞時,小鐵匠已經歪在草鋪上呼呼地睡了。黑孩把蘿卜放在鐵砧子上,手顫抖著撥亮爐火,可再也弄不出那一藍一黃升騰到空中的火苗,他變換著角度,瞅那個放在鐵砧子上的蘿卜,蘿卜像蒙著一層暗紅色的破布,難看極了,孩子沮喪地垂下頭。
這天夜里,黑孩沒有睡好。他躺在一個橋洞里,翻來覆去地打著滾。劉副主任不在,民工們全都跑回家去睡覺。橋洞里只剩下一層薄薄的麥秸草。月光斜斜地照進橋洞,橋洞里一片清冷光輝,河水聲,黃麻聲,小鐵匠在最西邊橋洞里發出的鼾聲,以及其他一些莫名其妙的聲音,一齊鉆進了他的耳朵。石頭上的麥草閃閃爍爍,直扎著他的眼睛。他把所有的麥秸草都收攏起來,堆成一個小草嶺,然后鉆進去,風還是能從草縫里鉆進來,他使勁蜷縮著,不敢動了。他想讓自己睡覺,可總是睡不著。他總是想著那個蘿卜,那是個什么樣的蘿卜呀。金色的,透明。他一會兒好像站在河水中,一會兒又站在蘿卜地里,他到處找呀,到處找……
第二天早晨,太陽還沒出來,月亮還沒完全失去光彩,成群的黑老鴰驚慌失措地叫著從工地上空掠過,滯洪閘上留下了它們脫落的骯臟羽毛。東邊的地平線上,立著十幾條大樹一樣的灰云,枝杈上掛滿了破爛的布條。黑孩從橋洞里一鉆出來就感到渾身發冷,像他前些日子打擺子時寒戰上來一樣滋味。劉副主任昨天回來了,檢查了工地上的情況,他非常生氣,大罵了所有的民工。所以今天人們來得都很早,干活也賣力,工地上的錘聲像池塘里的蛙鳴連成一片。今天要修的鋼鉆很多,小鐵匠的工作態度也非常認真,活兒干得又麻利又漂亮。來換鋼鉆的石匠們不斷地夸獎他,說他的淬火功夫甚至超過了老鐵匠,淬出的鋼鉆又快又韌,下下都咬石頭。
太陽兩竿子高的時候,小石匠送來兩支鋼鉆待修。這是兩支新鉆,每支要值四五塊錢。小鐵匠瞥瞥神采煥發的小石匠,獨眼里射出一道冷光。小石匠沒覺察到小鐵匠的表情,幸福的眼睛里看到的全是幸福。黑孩感到心里害怕:他看出小鐵匠要作弄小石匠了。小鐵匠把那兩支鋼鉆燒得像銀子一樣白,草草地在砧子上打出尖兒,然后一下子浸到水里去……
小石匠提著鋼鉆走了,小鐵匠嘴上滑過一個得意的笑容,他對著黑孩眨眨眼,說:“孫子,他媽的也配使老子淬出的鉆子?兒子,你說他配嗎?”黑孩縮在角落里,使勁打著哆嗦。一會兒,小石匠回到鐵匠爐邊,他把兩支鉆子扔到小鐵匠跟前,罵道:“獨眼龍,你這是淬的什么火?”
“孫子,叫喚什么?”小鐵匠說。
“睜開你那只獨眼看看!”
“這是你的鉆子不好。”
“放屁,你這是成心作弄老子。”
“作弄你又怎么著?爺們看著你就長氣!”
“你、你,”小石匠氣得臉色煞白,說,“有種你出來!”
“老子怕你不成!”小鐵匠撕下腰間扎著的油布,光著背,像只棕熊一樣踱過去。
小石匠站在閘前的沙地上,把夾克衫和紅運動衣脫下來,只穿一件小背心。他身材高大,面孔像個書生,身體壯得像棵樹。小鐵匠腳上還扎著那兩塊防燙的油布,腳掌踩得地上尖利的石片歘歘地響,他的臂長腿短,上身的肌肉非常發達。
“文打還是武打?”小鐵匠不屑一顧地說。
“隨你的便。”小石匠也不屑一顧地說。
“你最好回家讓你爹立個字據,打死了別讓我賠兒子。”
“你最好回家先釘口棺材。”
罵著陣,兩個人靠在了一起。黑孩遠遠地蹲著,一直沒停地打著哆嗦。他看到,小鐵匠和小石匠最初的交鋒很像開玩笑。小石匠卷著舌頭啐了小鐵匠一臉唾沫,小鐵匠揚起長臂,把拳頭捅過去,小石匠一退,這一拳打空了。又啐。又一拳。又退。閃空。但小石匠的第三口唾沫沒迸出唇,肩頭上就被小鐵匠猛捅了一拳,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轉了一圈。
人們驚叫著圍攏上來,高喊著:“別打了,別打了。”但沒有人上前拉架。后來,連喊聲也沒有了,大家都睜大眼,屏住氣,看著這兩個身段截然不同的小伙子比試力氣。菊子姑娘臉色灰白,使勁地抓住她身邊一個姑娘的肩頭。當她的情人吃了小鐵匠的鐵拳時,她就低聲呻喚著,眼睛像一朵盛開的墨菊。
決斗還難分高低,你打我一拳,我也打你一拳,小石匠個頭高,拳頭打得漂亮瀟灑,但顯然有點飄,有點花哨,力量不很足,小鐵匠動作稍慢一點,但出拳兇狠扎實,被他蒙上一拳,小石匠就要轉一個圈。后來,小鐵匠頭上挨了一拳,有點暈頭轉向,小石匠趁機上前,雨點般的拳頭打得小鐵匠的身體嘭嘭地響。小鐵匠一貓腰,鉆進了小石匠腋下,兩只長臂像兩條鰻魚一樣纏住了小石匠的腰,小石匠急忙夾住小鐵匠的頭,兩個人前進,后退,后退,又前進,小石匠支持不住,仰面朝天摔在沙地上。
人群里爆發了一陣歡呼。
小鐵匠站起來,吐吐口中的血沫子,歪著頭,像只斗勝的公雞。
小石匠爬起來,向著小鐵匠撲過去。一白一黑兩個身體又扭在一起。這次小石匠把身體伏得很低,保護著自己的下三路不讓小鐵匠得手,四只胳膊緊緊地糾纏著,有時候,小石匠把小鐵匠撩起來,轉著圈掄動,但并不能把小鐵匠摔出去。小石匠氣喘吁吁,滿身都是汗水,小鐵匠卻連一個汗珠都沒掉。小石匠體力不支,步伐錯亂,眼前出現重影,稍一懈怠,手臂便被撥開,小鐵匠抱住他的腰,箍得他出氣不勻,他再次仰天倒地。
第三個回合小石匠敗得更慘,小鐵匠一個癩狗鉆襠把他扛起來,摔出去足有兩米遠。
菊子姑娘哭著撲上去,扶起了小石匠。在菊子姑娘的哭聲中,小鐵匠臉上的喜色頓時消逝,換上了滿面凄涼。他呆呆地站著。小石匠爬起來,撥開菊子的手,抓起一把沙土,對準小鐵匠的臉打上去。沙土迷住了小鐵匠的獨眼,他像野獸一樣嗥叫著,使勁搓著眼睛。小石匠趁機撲上去,卡著小鐵匠的脖子把他按倒,拳頭像擂鼓一樣對著小鐵匠的腦袋亂打……
這時候,從人們的腿縫里,鉆出了一個黑色的影子。這是黑孩。他像只大鳥一樣飛到小石匠背后,用他那兩只雞爪一樣的黑手抓住小石匠的腮幫子使勁往后扳,小石匠齜著牙,咧著嘴,“噢噢”地叫著,又一次沉重地倒在沙地上。
小鐵匠掙扎著坐起來,兩只大手摸起地上的碎石片兒,向著四周拋撒。“畜生!狗!”罵聲和著石頭片兒,像冰雹一樣橫掃著周圍的人群,人們慌亂地躲閃著。菊子姑娘突然慘叫了一聲。小鐵匠的手像死了一樣停住了。他的獨眼里的沙土已被淚水沖積到眼角上,露出了瞳孔。他朦朧地看到菊子姑娘的右眼里插著一塊白色的石片,好像眼里長出一朵銀耳。他怪叫一聲,捂著眼睛,躺在地上痛苦地扭動著。
黑孩聽到姑娘的慘叫,便松開了自己的手。他的手指把小石匠的腮幫子抓出兩排染著煤灰的血印。趁著人們慌亂的時候,他悄悄地跑回橋洞,蹲在最黑暗的角落上,牙齒“得得”地打著戰,偷眼望著工地上亂紛紛的人群。
六
第二天,滯洪閘工地上消失了小石匠和菊子姑娘的影子,整個工地籠罩著沉悶壓抑的氣氛。太陽像抽風般顫抖著,一股股肅殺的秋風把黃麻吹得像大海一樣波浪起伏,一群群麻雀驚恐不安地在黃麻梢頭噪叫聲。風穿過橋洞,揚起塵土,把半邊天都染黃了。一直到九點多鐘,風才停住,太陽也慢慢恢復正常。
剛娶完兒媳婦回來的劉太陽副主任碰上了這些事,心里窩著一腔火,他站在鐵匠爐前,把小鐵匠罵得狗血淋頭,并揚言要摳出他那只獨眼給菊子姑娘補眼。小鐵匠一聲不吭,黑臉上的粉刺疙瘩一粒粒憋得通紅,他大口喘著氣,大口喝著酒。石匠們不知被什么力量催動著,玩兒命地干活,鋼鉆子磨禿了一大批,堆在紅爐旁等著修理。小鐵匠像大蝦一樣蜷曲在草鋪上,咕咕地灌著酒,橋洞里酒氣撲鼻。
劉副主任發火了,用腳踹著小鐵匠罵:“你害怕了?裝孫子了?躺著裝死就沒事了?滾起來修鉆子,這樣也許能將功補過。”
小鐵匠把手中的酒瓶向上拋起來,酒瓶在橋面上砰然撞碎,碎玻璃摻著燒酒落了劉副主任一頭。小鐵匠跳起來,一路歪斜跑出去,喊著:“老子怕什么,老子天都不怕,死都不怕,還怕什么?”他爬上滯洪閘,繼續高叫著:“我誰都不怕!”他的腿碰到了石欄桿,身子歪歪扭扭,橋下有人喊:“小鐵匠,當心掉下橋。”“掉下橋?”他哈哈大笑起來,笑著攀上石欄桿,一松手,哆哆嗦嗦地站在石欄桿上。橋下的人都中了魔,入了定,呼吸也不敢用力。
小鐵匠雙臂挓挲開,一上一下起伏著,像兩只羽毛豐滿的翅膀。他在窄窄的石欄桿上走起來,身體晃來晃去。他慢走變成快走,快走變成小跑,橋下的人捂住眼睛,又松手露出眼睛。
小鐵匠一起一伏晃晃悠悠地在石欄桿上跑著,欄桿下烏藍的水里映出他變了形的身影。他從西頭跑到東頭,又從東頭跑回來,一邊跑一邊唱起來:“南京到北京,沒見過褲襠里拉電燈,格里隆格里格隆,里格隆,里格隆,南京到北京,沒見過褲襠里打彈弓……”
幾個大膽的石匠跑上閘去,把小鐵匠拖了下來。他拼命掙扎著,罵著:“別他媽的管我,老子是雜技英豪,那些大妞在電影上走繩子,老子在閘上走欄桿,你們說,誰他媽的厲害……”幾個人累得氣喘吁吁,總算把他弄回橋洞里。他像塊泥巴一樣癱在鋪上,嘴里吐著白沫,手撕著喉嚨,哭叫著:“親娘喲,難受死了,黑孩兒,好徒弟,救救師傅吧,去拔個蘿卜來……”
人們突然發現,黑孩穿上了一件包住屁股的大褂子,褂子是用嶄新的、又厚又重的小帆布縫的。這種布非常結實,五年也穿不破。那條大褲頭子在褂子下邊露出很短的一截,好像褂子的一個花邊。黑孩的腳上穿著一雙嶄新的回力球鞋,由于鞋子太大,只好緊緊地系住鞋帶,球鞋變得像兩條丑陋的胖頭鲇魚。
“黑孩兒,聽到了嗎?你師傅讓你去干什么?”一個老石匠用煙袋桿子戳著黑孩的背說。
黑孩走出橋洞,爬上河堤,鉆進黃麻地。黃麻地里已經有了一條依稀可辨的小徑,麻稈兒都向兩邊分開。走著走著,他停住腳。這兒一片黃麻倒地、像有人打過滾。他用手背揉揉眼睛,抽泣了一聲,繼續向前走。走了一會,他趴下,爬進蘿卜地。那個瘦老頭不在,他直起腰,走到蘿卜地中央,蹲下去,看到蘿卜壟里點種的麥子已經鉆出紫紅的錐芽,他雙膝跪地,拔出了一個蘿卜,蘿卜的細根與土壤分別時發出水泡破裂一樣的聲響。黑孩認真地聽著這聲響,一直追著它飛到天上去。天上纖云也無,明媚秀麗的秋陽一無遮攔地把光線投下來。黑孩把手中那個蘿卜舉起來,對著陽光察看。他希望還能看到那天晚上從鐵砧上看到的奇異景象,他希望這個蘿卜在陽光照耀下能像那個隱藏在河水中的蘿卜一樣晶瑩剔透,泛出一圈金色的光芒。但是這個蘿卜使他失望了。它不剔透也不玲瓏,既沒有金色光圈,更看不到金色光圈里包孕著的活潑的銀色液體。他又拔出一個蘿卜,又舉到陽光下端詳,他又失望了。以后的事情就變得很簡單了。他膝行一步。拔兩個蘿卜。舉起來看看。扔掉。又膝行一步,拔,舉,看,扔……
看菜園的老頭子眼睛像兩滴混濁的水,他蹲在白菜地里捉拿鉆心蟲兒。捉一個用手指捏死,再捉一個還捏死。天近中午了,他站起來,想去叫醒正在看院屋子里睡覺的隊長。隊長夜里誤了覺,白天村里不安寧,難以補覺,看院屋子里只能聽到秋蟲淺吟,正好睡覺。老頭兒一直起腰,就聽到脊椎骨“叭哽叭哽”響。他恍然看到陽光下的蘿卜地一片通紅,好像遍地是火苗子。老頭打起眼罩,急步向前走,一直走到蘿卜地里,他才看得那遍地通紅的竟是拔出來的還沒有完全長成的蘿卜。
“作孽啊!”老頭子大叫一聲。他看到一個孩子正跪在那兒,舉著一個大蘿卜望太陽。孩子的眼睛是那么大,那么亮,看著就讓人難受。但老頭子還是不客氣地抓住他,扯起來,拖到看園屋子里,叫醒了隊長。
“隊長,壞了,蘿卜,讓這個小熊給拔了一半。”
隊長睡眼惺忪地跑到蘿卜地里看了看,走回來時他滿臉殺氣。對著黑孩的屁股他狠踢了一腳,黑孩半天才爬起來。隊長沒等他清醒過來,又給了他一耳巴子。
“小兔崽子,你是哪個村的?”
黑孩迷惘的眼睛里滿是淚水。
“誰讓你來搞破壞?”
黑孩的眼睛清澈如水。
“你叫什么名字?”
黑孩的眼睛里滿是驚恐。
“你爹叫什么名字?”
兩行淚水從黑孩眼里流下來。
“他娘的,是個小啞巴。”
黑孩的嘴唇輕輕嚅動著。
“隊長,行行好,放了他吧。”瘦老頭說。
“放了他?”隊長笑著說,“是要放了他。”
隊長把黑孩的新褂子、新鞋子、大褲頭子全剝下來,團成一堆,扔到墻角上,說:“回家告訴你爹,讓他來給你拿衣裳。滾吧!”
黑孩轉身走了,起初他還好像害羞似的用手捂住小雞兒,走了幾步就松開了手。老頭子看著這個一絲不掛的男孩,抽抽搭搭地哭起來。
黑孩鉆進了黃麻地,像一條魚兒游進了大海。撲簌簌黃麻葉兒抖,明晃晃秋天陽光照。
黑孩——黑孩——
(一九八五年初)
球狀閃電
一
天山畜牧機械制造廠——啦啦——小康牌飼料粉碎機——啦啦——小巧靈便,耗能小效率高適用于小型養殖場本廠地址在——啦啦啦啦……收音機里正在播放著的商品信息不斷被雷電干擾打斷。他煩惱地搖搖頭,把袖珍記事簿裝進口袋,關掉瘋狂的收音機,身體調整了一下,更舒適地仰在尼龍布睡椅上。他坐在一所平頂建筑寬敞的前廊里,面前對著深綠色模壓塑料瓦檐下飛瀉而下的雨水。頭頂上的瓦片被急雨抽打得一片歡騰。他的視線從檐水的縫隙里懶洋洋地射出去。急雨在天地間編織著一張銀灰色的巨網,風吹雨絲,如同網在水上漂。從風雨的網中,滑過來一個似人非人似鳥非鳥的怪物。他抻著褐色的細長脖頸,凸著滾珠般的喉結,一層水珠立在臉上,像凝結了的膠水。他的腳攪著蔥蘢的綠草地,碰落草上的水珠,留下深刻的痕跡。——老東西,你還沒死?他罵了一聲。大雨天你也不安生。告訴你,蛻下你那些亂毛吧,想上天?好好生產多賺錢去坐飛機么!——他無聊地跟老東西說著話,老東西管自蹣跚著,連眼珠都不傾斜過來。雨變得時疏時密,地上升騰起霧氣,雨絲射進霧幛,便消逝得無影無蹤。老東西一邊走一邊像落湯雞一樣抖摟羽毛,把水珠甩得四處飛迸。正南方不時有血紅色的閃電撕開鉛灰色的云層,閃電像一棵棵落盡葉子的樹,有時也像吐著信子亂竄的蛇,有時還像一串串珍珠項鏈。閃電過后,他看到老東西走到白楊樹下,索索抖著,仰起臉來往樹冠上望,看樣子似乎要爬樹,雙腿之間,卻嘩嘩地噴出尿來。他厭惡地轉移視線,滿眼里充斥進顫抖的閃電。閃電距離不等,他傾聽著空氣急劇膨脹的聲音,計算著閃電的遠近,消磨著寂寞的時辰。他的目光一直在望著那條從草甸子里爬出來的小路。現在小路是褐色的,他只能看到短短的一截,路的其他部分隱沒在迷蒙的霧氣里。如果她現在回來,她頭上的火光一定會驅開路上的迷霧,他暗暗地想著她。閃電繼續撕扯著云片,沖擊著空氣,制造著壯美的景色。遼闊的草甸子像一幅巨大的水墨畫,綠色的草皮在閃電下急劇地變幻色調。有時,懸在低空的霧氣被風吹出洞罅,如同嶙峋的怪石。從霧的眼里,他似乎看到了草甸子中央那片長年積水的洼地,那里魚蝦繁多,還有螃蟹青蛙癩蛤蟆,蜻蜓幼蟲青草蛇。蘆葦、蒲草從四面八方把洼地圍起來。測繪大隊的繪圖員坐在直升飛機上看著這塊洼地,說它像草甸子的一只眼睛,眼睛周圍生滿了綠色的睫毛。當地人把這塊洼地叫“洼子”。他的爹曾經對他說過:蟈蟈,到洼子里割蘆葦去吧,賣點錢,你自己手里也活泛點。很長一段時間里,他討厭別人稱呼自己的乳名“蟈蟈”,連爹娘也不例外。他也討厭這塊積水的洼地。這都是幾年前的事了,那時他跟現在不一樣。他的目光親切地撫摸著忽隱忽現的草地,蘆葦圈成的高墻擋住了他的視線,使他無法看到洼子里晶亮的水。她說:這是一個很美的小湖泊,簡直像一個夢!我們就叫它夢湖吧。她說,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發現。盡管他熟知這句名言,但從她嘴里聽到這句話,還是如聞天籟,如悟禪機,如醍醐灌頂。籠罩草地的霧動蕩游移,顏色如同澳大利亞奶牛吃了中國飼料后分泌出的奶水,白中透著淺藍。雜花盛開的草地和亭亭如竹的蘆葦在霧中變幻莫測。很遺憾,看不到夢湖里的水和水上的白蓮花,他想。但思想是自由的,它生著無法折斷的翅膀。于是他扇動翅膀飛到雨云中,強有力的空氣渦流上下顛簸著他,冰冷的雨絲和黃豆大小的冰雹抽打著他的翅膀。雨水落在他翠綠色的羽毛上,如同落在濡不濕的荷葉上。他鳥瞰著夢湖,湖上開放著花朵般的白霧。他逐漸降低高度,感到霧氣像水一樣托住了他。他耳邊清晰地傳來雨點敲破湖面的聲音、雨點撩逗蘆葦的聲音和魚兒躍出水面的聲音,嗅到了湖水的微腥和植物的清新氣息……
爸爸!一個五歲的女孩手持一支玩具沖鋒槍從走廊盡頭的一個房間里跑出來,乳白色的房門在女孩身后自動合起來。在這一瞬間,走廊里就溢滿了臥房的溫馨氣息。爸爸,女孩把沖鋒槍抵到他的腰間,高聲喊著。他閉著眼睛,鼻子里發出輕微的鼾聲。蟈蟈!女孩把沖鋒槍移到他的肚子上,用力戳了一下。蟈蟈!爸爸!女孩嘶著嗓子叫。他猛然驚醒,唇邊似乎還留著蘆葦的清香。你這個小蛐蛐!他彎腰把女孩抱起來,女孩騎在他的腿上。搗什么亂?爸爸好不容易才睡著。你的鐵臂阿童木看完了嗎?尼爾斯騎鵝旅行記呢?木偶匹諾曹?孫猴子豬八戒?都看完了?那就等著吧,等貓眼阿姨從縣里回來。她不是說好了要給你買連環畫嗎?別胡攪了,爸爸肚子里的故事早被你掏光了。爸爸坐在這兒看雨呢。是的是的,她今天一定回來。爸爸比你還著急。對,爸爸下星期去農科院找張爺爺。你跟著貓眼阿姨去睡。想找你媽媽嗎?好好好,別哭,不去,我們不去……
爸爸,你給我學蟈蟈叫。女孩命令道。那你要先學蛐蛐叫。他討價還價地說。你先叫。你先叫。咱倆一起叫。好,一起叫。他噘起嘴,女孩繃緊唇,走廊里響起“吱吱吱”“ ”的響聲。走廊外邊有十幾株茁壯的向日葵,向日葵肥碩的葉子背面,有一只翠綠的昆蟲,抖動著觸須,諦聽著走廊里的叫聲。廊檐的滴水越來越細小,瓦上的雨聲也越來越單薄。草甸子里響起一陣陣青草拔節的聲音。急雨的間隙里,天色愈加晦暗,灰白色的云團從南邊緩慢地涌過來,青草尖兒,樹葉片兒,仿佛預感到災難,戰戰栗栗地抖著,也許它們沒有抖,而是人的感覺在抖。“喀喇喇”——忽然在頭頂上亮了灼目的閃電響了短促的雷聲。爸爸!女孩驚叫一聲扎到了他的懷里。蛐蛐,別怕。快抬起頭來看,看那枝狀閃電。他的話音未落,又一個焦雷炸響了。女孩把腦袋埋在他的胳肢窩里,不敢抬起來,膽小鬼!你還想當政治家、鐵女人,被小小雷電嚇成這樣。他捏著女孩的鼻子,硬把她的臉轉到外邊,讓她看著一個連一個的閃電。女孩的耳朵里嗡嗡響,爸爸的話她一句也聽不見。她睜大眼睛,望著廊外那棵高大挺拔的白楊樹。奶奶說過,這棵白楊樹和爸爸同歲,可是它比爸爸高多了。樹上有三個喜鵲窩,喜鵲媽媽正在喂養小喜鵲。她曾經苦苦哀求爸爸,讓他上樹掏一只小喜鵲,可爸爸總是不答應。后來,貓眼阿姨給她買了一只鐵皮花喜鵲,上足了發條能像青蛙一樣亂蹦。閃電越來越密集。女孩看到眼前火光閃閃,一條條賊亮的火繩子在白楊樹上穿來穿去,喜鵲巢里著了火,幾只小喜鵲像落葉一樣飄下來。女孩叫了一聲。火光火繩忽然消逝了。白楊樹枝葉間亂蓬蓬地飛著喜鵲。爸爸!女孩叫。小喜鵲!幾只小喜鵲在樹下撲棱著,雨水很快就打濕了它們未扎全的羽毛,它們全身滾滿了泥巴。女孩使勁掙扎著,想掙脫爸爸的手,但爸爸把她摟得很緊。這時,又一團火光把黑色的白楊樹照亮,油亮的白楊樹葉像楓葉一樣鮮紅。火光陡然拉成一條垂直的金線,從樹梢貼著樹干一直到地,五個乒乓球大小的黃色火球沿著金線上下飛動,猶如五個互相追逐著的小動物。幾秒鐘后,小火球猛然聚合在一起,變成了一個黃中透著綠的大火球,從樹上滾下來。火球約有兒童足球那么大,非常輕巧靈活,像實心的又像空心的,一邊滾動,一邊還發出噼噼啪啪的爆裂聲。他聽到身后牛棚里的奶牛沉悶地叫了一聲,驀然一驚,脫口喊出:球狀閃電!他的雙手下意識地松開了,女孩一下滾地,爬起來追趕那個在走廊前滾來滾去的火球。火球做著復雜的運動,逗得女孩也做出各種復雜的動作。他雙眼直直地看著火球和女兒,像看著兩個小精靈在跳舞。就這樣持續了大約有二十秒鐘,火球穩穩地落在地上。女孩跑上去,飛踢一腳。射門!她喊。火球應聲而起,擦著他的耳邊飛過去,穿過墻壁進入牛棚。沒等他站起來,就聽到腦后一聲巨響。他似乎聽到了奶牛們像墻壁一樣倒下去,鼻子里嗅到一股濃烈的火藥味,身體輕飄飄地離開了地面……
二
他感到自己像羽毛一樣飄起來,四肢撥弄空氣,好似在湖水中仰泳。周身血脈舒暢,心臟平穩跳動,思緒如夢非夢。他面朝著天,頭頂上的頭發像馬鬃一樣低垂下去,明凈平滑的額頭上落上不少雨珠,又順著兩側太陽穴嘟嚕嚕地滾下去。頭發上油光閃閃,同樣沾不住水球。含水很多的灰雨云從他的面孔上飛快地向北運動著,雨水把云墜得像只“囊里郎當”的大口袋,憋不住的水流淅淅瀝瀝地流下來。他恍然想出了一個妥帖的比喻來形容這雨云:它就像一個憋了一膀胱尿的男孩子,在匆匆忙忙地向廁所跑,那種沉重感,那種慌亂感,都是絕對地準確和相似。我可是知道這種滋味的難熬。腦子里負責言語的樞紐指令發聲器官喊話,發聲器官不聽指揮,這個信號只好無可奈何地反饋回去,像一股逆流沖擊著平靜的溪水,于是,逝去的往事一一在腦海里閃現出來……
蟈蟈,蟈蟈!他聽到娘在叫著自己,猛然驚醒,立即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娘在昏黃的油燈下給他縫棉襖,爹坐在條凳上扒麻,針線穿過棉布的嗤嗤聲、折斷麻稈的噼啪聲,細微而清晰。蟈蟈,起來尿尿。娘說。可是,他已經把尿全尿在白天剛曬干的褥子上了。
白天,娘把褥子搭在土墻上晾曬,村里一個年輕媳婦從這兒路過,捂著嘴笑個不停。蟈蟈,畫得一手好地圖。那個媳婦是初中生,一口牙齒用毛刷子刷得雪白,頭發上別著一個蝴蝶形的塑料發卡。他的臉臊得通紅。娘卻追著那年輕媳婦問:寶河屋里的,你識文解字,有沒有什么偏方,幫俺蟈蟈治治尿炕的毛病。那個媳婦咬著嘴唇,狡黠地笑著。有啊,她說,大嬸子,您老晚上睡覺前,找根麻繩把他的雞頭扎起來。那可不行,娘說,扎壞了怎么辦?那媳婦大笑著跑了。他看了一下土墻上的褥子,果然是大圈套著小圈,像地理圖也像云朵。
他躺在被窩子里抽抽搭搭哭起來。又尿下啦?娘說,他爹,得想個法子給他治治,他十四歲了,轉眼就該娶媳婦啦,娶了媳婦還尿炕,讓人家瞧不起。爹說:等到逢集日,我帶他去找找關先生,讓他給抓兩帖中藥吃。十個男孩有八個尿炕,不是什么大毛病。
他沒有想什么娶媳婦不娶媳婦的事。他想:明年就該上中學了,學校離家二十里,要住校,尿了床可就丟死人啦。他爬起來,大聲說:爹,娘,快給我把病治好吧,我長大了一定孝順你們。娘讓他站到炕邊上,把褥子調了一個頭,讓他在干褥子上重新睡下。娘給他掖好被子,安慰他說:蟈蟈,睡吧。他感動得熱淚盈眶。他知道,自己尿濕的那塊褥子要靠爹和娘的體溫來烘干了。這一夜,他很長時間沒有睡著,腦子里想象著長大后孝順爹娘的情景。他聽到爹和娘在說著閑話。娘說:蟈蟈會是個孝順孩子的。爹說:咱就這么一個獨根子,他要不孝順,咱還指靠誰?
……他朦朦朧朧地回憶著凄苦的少年時代,身體緩緩墜落在牛棚前的草地上,腦后的青草向四下里分開,青草莖葉上的銀色的水珠兒紛紛落地。草地松軟潮濕,散發著酢漿草的氣息。他除了感到腦袋有點發暈,眼睛有點發花,別的沒有什么不適的感覺。他想爬起來,草地吸住他不松開,他只好躺著,一閉眼,竟看到無數道金色的光線籠罩全身……
他已經躺在秋天的蘆葦蕩里了。正午的太陽穿過蒼黃的蘆葦,把一道道柔和的光線射到他的臉上,身上。空氣仿佛凝固了,葦田里毳毛不動,安靜猶如月球。一簇簇枯黃中透出凄慘的嫩綠的葦葉遮住部分陽光,使他能夠睜大眼睛往上望。葦葉像槍刀劍戟般交叉在一起,寶藍色的天空被它們分割成碎片。已經連續幾個月不下雨,葦田里很干燥。他的身下是裂開縫隙的黑色泥土,還有半干的野草,去年的葦茬子爛成的碎片,柔軟的蘆花。他頭枕著十指交叉的雙手,眼睛里流出兩滴透明的淚珠。現在,地球上沒有一個人知道在這片密匝匝的成熟的蘆葦里,躺著一個不走運的失敗者。他想,完了,考不進大學,一切希望都落了空……
父親帶著我去找關先生看病。關先生家三間茅屋,幾架籬笆,仿佛世外桃源。我扯著父親的衣角,惶恐。關先生是個略微有點佝僂的老頭子,腦袋亮堂堂的,雙眼一只大一只小,腮上還有一個槍疤,下巴上是一部神仙一樣的白胡子。他慢條斯理地為我診脈,說病,處方。他握著一桿很大的毛筆,用著一個很大的銅墨盒,他蘸一下墨,看我一眼,寫幾個字。又蘸一下墨,又看我一眼,又寫幾個字。從他眼里射出來的光如同X光一樣透徹,我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全被老人看透了。我肚臍眼下有塊痣。我說。老人笑了笑,說:到院里籬笆上摘根扁豆給我喂喂蟈蟈。老人的頭上方掛著一個用葦眉子精心編織成的金黃色的蟈蟈籠子,里邊養著一只翠綠色的蟈蟈。我如獲特赦般地逃出了先生的“X光機”。院子里有一棵枝葉婆娑的老梧桐樹,樹下坐著一個銀發老太太,老太太面前放著一個藥碾子,藥碾子像一艘鐵殼船,船艙里是一堆黑色的糊狀物。老太太用枯枝般的手把那些糊狀物搓成一個個梧桐籽大的丸子,均勻地擺在一塊光滑的木板上。我感到渾身沾染了仙氣,一股溫熱的氣體從肚臍下一直上升到雙肩,又沿著雙肩散射到十指。老太太像架機器人一樣工作著,我站在她面前足有十分鐘,她的眼珠連瞥我一下都沒有。我半蹲下身,說:老奶奶,扁豆。她把頭慢慢地抬起來,臉上浮起一個慈祥極了的笑容,這笑容像熱熨斗一樣把我心里的皺紋全熨平了。扁豆。喂蟈蟈。我又說。她舉起那只沾滿了藥泥的手,指了指西籬下。我立即奔了過去,站在一架扁豆前,鼻子里嗅著淡淡的花香,眼睛看著一穗穗紫色白色藍色扁豆花。翻開葉子,我摘了一根遍是茸毛的嫩扁豆。坐在蒲團上的老太太又對著我慈祥極了地笑。
蟈蟈籠子已經摘下來放在桌子上。透過籠子的洞眼,我看到了這個和我同名的小昆蟲。它像一塊綠玉,兩只咖啡色的復眼如同女人的奶頭,兩層翅膀,外邊一層是墨綠色,里邊一層是淡黃色。它還拖著一個沉重的大肚子。這是一只草蟈蟈。這種蟈蟈叫起來沒有節奏,吱吱吱一聲到底,好像一只知了。我認識三種蟈蟈:草蟈蟈、玉蟈蟈(身體小巧玲瓏,叫聲高低起伏,觸須細長)、“刮頭篦子”(身體比草蟈蟈小比玉蟈蟈大,淺綠色,叫聲如同用指甲刮 子)。我算得上蟈蟈專家。老先生竟然養了這樣一只蠢笨家伙。我鄙夷地盯著它,它也用那兩只女人奶頭一樣的復眼木然地盯著我。它用兩瓣黑色的大牙啃著堅硬的葦眉子,嘴里吐著綠色的唾液。我用扁豆戳著它方方正正的頭。關先生用粗大的毛筆桿子敲著我圓圓的腦殼,說:崽子,把它提走吧。這幾天它沒命地叫,把我的耳朵都吵聾啦。我心里想,這樣的破東西送給我,我一出門就撕掉它的腿。
我吃了關先生三帖藥,藥汁黑得像墨水,味道又甜又澀。每天晚上入睡前,我就想起先生腮上那個槍疤,想起銀發老太太臉上那慈祥極了的笑容,這笑容像熨斗一樣把我心里的皺紋熨得平平整整。同時我的耳朵里還響著那只草蟈蟈的叫聲——本來我是想把蟈蟈撕碎的,爹不讓,爹要我愛惜生靈積陰功。我把那只蟈蟈提到草甸子里放了。就是這樣,我的下水道上好像裝上了閥門,每天夜里都擰得緊緊的,滴水也不漏。我心里坦然毫不自卑地進了中學。在中學里鬼混到七七年,突然發生了變化,不論是官宦子弟還是平民子孫只要考得高分一律可以上大學。于是,同學們和老師們一起發了瘋。爹和娘也知道了這變化,天天給我燒香祝禱。娘養了十幾只母雞,母雞拼命下蛋,我拼命吃蛋黃,因為報紙上說蛋黃里含有補腦物質,吃得越多越聰明。我的腦袋又大又圓,再加上吃了大量的蛋黃,很快就把荒廢掉的學業補上了。進入應屆畢業班時,我已經成了尖子中的尖子。我們的毛校長經常用岳父般的目光注視著我。他的女兒毛艷跟我是一個班級。毛艷長得結實極了。夏天她總是穿著一條男式短褲頭,剃一個短短的小分頭,胳膊和腿像洼子里的烏魚一樣又黑又亮。她的眼睛像兩個五分硬幣,同樣大同樣圓,眼睛周圍是一圈尖兒往外翻的睫毛。
毛艷想考體育學院,毛校長堅決不同意。她找到我,叫著我的乳名:蟈蟈,爸爸不同意我報考體育學院,你說怎么辦?我說:運動員頭腦簡單四肢發達,一過三十歲就完蛋。她說:你說的跟我爸爸說的一樣。那我考什么呢?我說:你報考省農學院,他們年年招不足生。她說:學農要下地。我說:農科院的研究員下地嗎?農學院的教授下地嗎?中國農業落后,農業科學空白很多。楊錫三老師說,一門科學越是處于草創時期,越容易出成果。你現在去研究高能物理吧,去研究哥德巴赫猜想吧,沒有大天才是不行的。(你這樣的也只配進農學院,最好讓你進畜牧系,畢業后把你分配到良種站給馬配種。)你準備報考什么學校?她問我。我說:再說吧!(本人是要進北大中文系的,哲學系也可以,雖然我對物理感興趣,但我覺得學文會更有出息。)我抱著膀子離開了她。她在我后邊說:蟈蟈,幫我復習復習數學吧。她跑到我面前,伸展開黑又亮的四肢,攔住我的去路。對不起,我要去釣魚。我說。蟈蟈,你別燒包!今年出的全是偏題怪題,是美國宇航員從太空人那兒弄來的考題。她恨恨地說。太空人什么樣?見過嗎?我傲慢地嘲弄她。她愣了一會兒,突然大聲說:當然見過!太空人頭上插著無線電,懷里揣著方便面。得了吧,我說,你別給我瞎扯了。蟈蟈,幫我復習復習嘛。她把腰擰得彎彎曲曲地對我說。對不起,沒空。我學著蟈蟈叫,跑到廁所旁邊的葵花地里去撒尿。一個大土坷垃打在我的脖子上,碎土落了我一褲襠。我聽到毛艷在遠處咯咯地笑,笑了幾聲,又嗚嗚地哭起來。
可能是被毛艷這一坷垃把我體內的調節開關給震壞了。高考轟轟烈烈地開始了。第一天上午考政治。一進入考場,我就感到小腹下墜、尿泡里的水滴滴答答往下滲,我感到馬上就要尿到褲子里了,不得不舉起了一只顫抖的手。監場老師懷疑地打量著我,走過來問我有什么事。我說要小便。老師說剛進場就小便不行。我說馬上就要尿到褲子里啦,我臉上布滿汗珠,話音里帶著哭腔。老師像押解犯人一樣把我押解到廁所里,雙眼死死盯著我,生怕我掏出什么紙條啦,書本啦。我轉過身使勁撒尿。蟈蟈,你一滴尿也撒不出來,盡管你的膀胱脹得發痛。監場老師在我頸上砍了一掌,說:走吧,未來的大學生!別裝神弄鬼啦。你要是再敢搗亂,我就把你叉出考場。
我有口難辯,有苦難言。挪回到座位上,忍著強烈的尿迫感答卷。卷面上的黑字像一隊隊螞蟻在爬動。我用眼睛捕捉著它們,可它們爬得飛快,而且亂爬一氣。完了。我一只手攥著一支鋼筆,兩只鋼筆里都灌滿了天鵝牌高級藍墨水。一直到終場鈴響,我也沒在卷面上寫下一個字。監場老師把我的卷子搶走了。我聽到他說:又是一個白卷先生!
下午數學,第二天語文、史地,我幾乎是在重復這一套把戲——稍微好一點,我總算在試卷上胡亂寫上了一點東西。
我是哭著離開學校的。我感到非常冤枉。老師和同學都為我惋惜。后來,我聽說發榜了。我總共考了五十九分。的確是奇恥大辱。毛艷以總分二百八十六的成績被省農學院錄取了。她臨走前,騎著自行車竄到我家對我說:爸爸讓你回校去“回爐”。其實,只要你克服了心理障礙,全國的大學你可以挑揀著上。我說:是的,這些我知道。沒法子,這是命。她說:狗屁命。爸爸前些天給舅舅寫過一封信,介紹了你的情況——舅舅是精神病醫院的高級大夫,他來信說,你可能患了高考綜合征。治療方法是每天慢跑三公里,深呼吸二百次,俯臥撐三百個,進考場前喝一大碗涼水。我說:好吧,我試試看。
毛艷果真進了畜牧系,學了一肚子馬牛羊,青草堿草酥油草。我回了一年爐,難題解了上千道,腳底磨出老繭子,可是一進考場,我的感覺跟去年一樣,強烈的尿迫感伴隨著我考試。我又一次名落孫山。毛校長恨不得揍我。我說:校長,這能怨我嗎?我難道不愿意考進名牌大學為您爭光為學校爭光也為我爹娘和我自己爭光嗎?校長說:事不過三,你再回一年爐吧,行就行,不行只好拉倒了。我說:校長,明年我一定好好考。電燈泡搗蒜,孬好是一錘子買賣啦。
我又回了一年爐。考試前夕,校長讓我回家看看綠色的草甸子,呼吸點新鮮空氣,聆聽一下鳥兒的歌唱,松弛一下神經,準備戰斗。我回了家,爹娘又高興又驚慌。娘把積攢下的雞蛋成堆煮給我吃,一直吃得我滿嘴雞屎味。爹神秘地對我說:蟈蟈,你今年保險能考中。你還記得前幾年我領你去關先生家看病不?你到院子里去摘扁豆時,關先生對我說,天地間萬物都是有靈氣的。他說,清朝有個舉人進京會試,過河時見到水上漂著一個螞蟻,舉人順手把螞蟻撈起來。后來,主考官判卷時,發現他的卷上伏著一只螞蟻。舉人把一個字寫少了一個點,螞蟻伏在那兒充那個點哩!主考官用筆桿把螞蟻撥拉掉,螞蟻又爬回去。又撥拉掉,又爬回去。主考官感嘆一聲:這個舉子有善功!取了吧。朱筆一揮,舉人高中了進士。我說:這與我有什么關系?有關系的,蟈蟈。爹鄭重地說,當時先生送你一只蟈蟈,你不是把它放了生嗎?這就是善功呀,孩子。這幾年我總是聽到一只蟈蟈在耳朵里叫,孩子,放心考去吧。
我被爹說得見神見鬼。進了考場后,尿迫感果然消失了,但眼前卻出現了那只蟈蟈,它用那兩只女人奶頭一樣的復眼仇視地盯著我,兩只黑色的大牙咯咯吱吱地啃著嫩扁豆,牙縫里分泌出綠色的唾液。蟈蟈在考卷上爬來爬去,翅膀剪動著,發出知了一樣的叫聲。
我又一次敗下陣來。事不過三,校長早說了。我灰溜溜地回了家。這兩個月我像丟了魂,我心存僥幸地希望那個蟈蟈施展神通,我不是看到滿紙蟈蟈爬動嗎?也許,蟈蟈的綠色唾液會在考卷上留下痕跡,而這些痕跡,恰好就是標準答案……
我只好安分守己地當一個農民了。爹和娘反復勸導我:人生天地間,莊農最為先。千買賣,萬買賣,不如在家耪土塊。有活干,有飯吃,不生病,就是神仙過的日子,不比國家主席差呢。我躺了幾十天后,終于爬了起來。換下學生裝,穿上破衣衫,腰捆麻繩,手捉鐮刀,沖進了這金色的蘆葦叢……
他躺著,全身的骨架子仿佛散了。手心里被鐮柄擰出了一個葡萄大的水泡,在腦勺下一跳一跳地痛。其實他一上午沒干出多少活,割下的蘆葦還不夠一個人扛的。早晨臨行時,為了表示死心塌地干農活的決心,他讓娘給包了兩個大餅子一塊咸蘿卜。娘說:幾里路遠,來家吃熱湯熱飯的多好。他惱怒地說:我懶得跑路。爹對娘說:你就隨他的意吧。娘又往包袱里塞了兩個咸雞蛋,反復叮嚀他悠著勁干。他不耐煩地點著頭,跺著腳,用鐮柄挑著干糧包袱,搖搖晃晃出了家門。村里把葦田分到了戶,每口人一畝,他家分到三畝葦。一上午他只割了兩個碾盤那么大的地方,七八捆蘆葦像他一樣躺在地上。
帶來的干糧就在蘆葦捆那兒放著。他的肚子咕咕直叫,但他懶得起來吃飯。他迷迷糊糊地看到,太陽像馬一樣嘶叫著往西跑,連成片的葦纓子被陽光照得斑斑點點。起了一陣小風,參差錯落的葦葉子嘁嘁喳喳地低語著,灰鼠色的葦纓子頻頻地點著頭。野鴨子在葦田深處呷呷地叫著。蘆葦茂密如森林,三畝啊,天。
他忽然想起毛艷。生著兩只貓眼的她已經是大學三年級的學生了,而我卻躺在這荒莽的葦塘里,如同一條僵蠶,如同一節朽木。都是那個該死的蟈蟈!他雜亂無章地想著。臉上忽然癢起來,好似一條光滑冰涼的尾巴在五官的間隙里滑過去。他懨懨地睜開眼,看到一條蒼黃的尾巴在抖動,他吃了一驚,定睛看去,方知眼上的尾巴是一個葦纓子。葦纓子連著撕光了葉片的葦稈,葦稈握在一只胖胖的手里。他微微一怔,看到了肥大的水紅袖管里一根渾圓的胳膊。目光又一動,才看全了那人的上身,她胸脯結實豐碩,腰背很厚,有一張葵花盤子一樣的圓臉。你干什么呀。他嘟噥了一句,扭動了幾下身體,緊緊地閉住眼睛。閉著眼睛依然看到葦葉葦稈間飛舞著的金蝴蝶一樣的光斑。繭兒,她來干什么?他想,我好像把她給忘了,我和她同村居住,只隔著一條胡同。她爹是個老木匠,會打箱打柜打門窗。前年有一天,我挑著一擔水往家走,榆木扁擔壓得我齜牙咧嘴。她捂著嘴笑我。我放下水桶,憤怒地問:笑什么?她窘得滿臉通紅,轉身走了。我和她大概就說過這一次話,況且像兇神惡煞。
那條尾巴又開始在臉上拂動著,但卻不是適才冰涼光滑的感覺,它變得毛茸茸的,又刺癢又灼熱。他想:這個繭兒,是犯了什么病啦?于是睜開眼,大吼一聲:你閑得爪子癢癢嗎?癢癢找塊爐渣擦擦去!一聲吼叫嚇壞了她,蘆葦纓子掉在他的胸脯上。她的臉紅成雞冠子,手足無措地站著。他折身坐起來,目光溜溜地被她吸過去。她穿著件水紅色偏襟衫兒,圓臉盤上有兩只距離不近的眼睛,鼻子有點扁平,上嘴唇稍微有點噘,額頭上披散著孩童般的額發。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也偷偷地看他。不知為什么,她那件水紅色偏襟衫兒使他的心一陣陣發冷發抖,冷過抖過,又開始發熱發顫:他又興奮又感動,從心靈深處蕩漾起一陣田園牧歌的旋律。她手扶幾棵蘆葦垂著頭,葦稈兒顫動葦葉兒,葦纓兒搖晃,破碎的陽光似金粉般飛揚著,灑遍了她的水紅褂子和她的臉。他的眼里,流露出憂悒的溫柔和甜蜜的憂愁。這件水紅色偏襟衫子,金色蘆葦中的水紅衫子,把他一下子推出去很遠,空氣里充滿了山林野獸的生氣蓬勃的味道。
繭兒,你的學名叫什么?沒上過學也應該有個學名呀。叫你的乳名繭兒你不生氣吧?剛才把你嚇壞了吧?我心里不好受,看什么都不順眼。你也是來割葦的?你家分了幾畝?割完了嗎?我這三畝葦,怕要割到大年三十啦。不用,我自己慢慢割,惱起來我放一把野火燒了它。不用,說不用就不用。
她捂著臉哭起來,從指縫里流出抽動鼻子的聲音和大顆粒的淚珠。淚珠滴到水紅衫子上。太陽像頭老牛一樣蹣跚著,陽光中銀白的光線正在減少,紫光紅光逐漸增強,蘆葦的色調愈加溫暖。水紅衫子!你越來越醒目,越來越美麗,你使我又興奮又煩惱,我不知是愛你還是恨你。你像一團燃燒的火,你周圍的蘆葦轉瞬間就由金黃變成了橘紅。水紅衫子!你像磁石一樣吸引著我站起來。你不要后退呀!你后退我前進。水紅衫子,你干么畏畏縮縮,身后啦啦響著蘆葦。水紅衫子,你使我變成了一只緊張的飛蛾……
他的腳踩在一團軟乎乎的東西上。葦叢中一聲怪叫,像嬰兒的哭聲又像老頭的咳嗽。他汗腺猛然張開,出了一身冷汗。低頭看時,見到一只排球大小的刺猬。蟈蟈,怎么啦?她驚聲問道。嚇死我啦,一只大刺猬,一只刺猬精。我用鐮刀劈了它。他恨恨地說。你別傷害它,蟈蟈。刺猬是傷害不得的。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饒了它。他用三個指頭捏起刺猬堅硬的背毛,提拎起來,前后悠著,增加了慣性,然后一松手,喊道:滾你個刺兒球!只聽得葦棵子稀里嘩啦一陣響,大刺猬就消失在一片輝煌的顏色里去了。它的刺毛跟蘆葦葉子一個顏色,難怪他踩到它身上。
水紅衫子,你把我的眼睛晃花啦。
三
老刺猬刺球被一個連一個的球狀閃電嚇得身體縮成一團,瑟縮在窩里。它的窩建在一條排水溝的半腰里,窩的上沿生著一棵高大的蒼耳子,蒼耳子棵子結滿了生滿硬刺的棗核狀種子。雨水已經在溝底下積蓄起來,明晃晃像一條爛銀。水位還在繼續升高,離窩下沿還有二十厘米。水汽已沿著土壤毛細管上升到窩里,鋪窩的干草濕漉漉的。它非常憂慮地瞅瞅洞外鉛灰色的天,雨忽大忽小,溝里的積水像被槍彈撞擊著,水星迸濺起很高,它胸前的細毛上,掛著一層亮晶晶的水珠。溝外霧蒙蒙的原野上,潮氣像流水一樣波動著。幾只青蛙追捕著翅膀被打濕的螞蚱和飛蛾。野草梢上掛著水珠,葉子背面沾滿泥土。下吧,你娘的!它恨恨地罵著,頂多淹了我的窩,淹了我的窩我就到蟈蟈家的牛飼料儲藏室里住幾天。那里有噴香的麩皮和散發著酒香的糖化飼料。去年我在那兒住了七個多月,后來蟈蟈在里邊安裝了電子捕鼠器,我才搬出來。
白楊樹上的球狀閃電滾到牛棚前廊里了,刺球好奇地看到那個杏黃色的怪物在綠色的廊檐下捉摸不定地跳躍著,它還聽到蟈蟈的高叫聲和女孩的歡呼聲。白楊樹上的喜鵲縮著脖子痛苦地呻吟著:羽毛燒焦了,窩燒毀了,孩子在泥水里瀕死掙扎。刺球目不轉睛地盯著火球,心里充滿了對大自然的無比虔誠和恐懼。它看到女孩像個小精靈一樣在廊下追趕火球,火球和女孩開著玩笑。后來,奶牛棚里猝然躥起一道金色亮光,緊跟著一聲爆響,銀色的細雨間隙里,游絲般穿動著一縷縷青藍色煙霧。蟈蟈和女孩都像風箏般飄起來,又像羽毛一樣落在草地上。它渾身打戰,針毛支支直立起,身子下邊的枯枝敗葉索索作響。蟈蟈,雖然你摔過我,但我還是希望你平安無事,在咱們這塊小天地里,你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刺球想鉆出洞去看看蟈蟈是不是還活著,但一片雨云停滯在上空,灑下無數箭一般的雨絲,溝里的水冒起一層層氣泡。它鼻子酸酸的,用力打出了一個回憶往事的噴嚏。
……蟈蟈,你這個丫頭養的。走路不長眼,差點踩斷我的脊椎,這還罷了,最讓我受不了的是你竟用三個指頭提著我的背毛把我摔出去。我像塊石頭蛋子一樣在蘆葦叢中碰撞著,幸虧地上鋪滿了蘆花,蘆葦又緩沖了我落地時的重力加速度,才使我沒有傷筋動骨。
刺球在蘆葦中打了一滾,背毛上扎著兩片淡黃色的葦葉,像挑著兩面搦陣的旗幟。空中飛行使它頭暈,胃里的酸汁直沖喉管,它在葦根下發現一只橙黃底色上鑲著黑斑點的甲蟲,立刻把尖吻伸過去。甲蟲不慌不忙地翹起屁股,從發射管里噴出一股白色煙霧。刺球被打得暈頭轉向,好久才清醒過來。它悔恨自己健忘麻痹饑不擇食,竟忘了放屁蟲的拿手好戲,吃了一個大虧。一邊想著,一邊扒開爛葦葉,吃了兩個雪白肥胖的蠐螬。肚里飽了,又蜷伏在葦叢中,目光銳利穿透蘆葦,看對面立著的一男一女。偏西的陽光把葦田涂抹得姹紫嫣紅,晃動的葦葉每一片都把光線切割斷,反射光憤怒地四處迸散,各色光波在一瞬間分離一瞬間聚合,刺球的眼前百色紛紜。
那個穿紅衫的姑娘又嚶嚶地哭起來。
你哭什么?繭兒,你有什么冤屈?有人欺負你了嗎?要不就是你爹打你啦?告訴我,我可以幫你的忙。
真的嗎?我說了后你不惱我?那么,我就說。昨兒晚上,袁大嘴——她是媒婆——到俺家去啦,她對俺爹說:你家繭兒不小啦——俗話說閨女大了不可留,留來留去結冤仇——該給她找個主啦——東胡同里老竹家的蟈蟈,是打著燈籠找不著的好小伙,人模樣好,又有大學問,老兩口一個孩,繭兒過去了就是當家婆。爹說:就怕高攀不上人家。大嘴說:什么高攀,蟈蟈下了學,也是莊戶孫一個。繭兒也不差——就是這些,我全說啦。
你就為這個哭?
我心里嘣嘣地歡氣,像懷著只兔子。
刺球悄悄地往前爬動著,一直爬到離蟈蟈和繭兒很近的地方。它屏住呼吸,看著這兩個年輕人。
繭兒的兩只手已經從臉上拿下來,她的左手按在兩個乳房之間,右手扶住一棵粗壯的蘆葦,指甲一點點地掐著蘆葦皮兒。她的圓臉上橫一道豎一道的淚痕,大眼睛、小鼻子、小嘴,使她的臉顯得生動幼稚,像個大洋娃娃。
你知道嗎繭兒,我考了三年大學都沒考上。我命不好。我不會干活。我學習不成,莊戶不能,是一塊廢料。我一天割了這么點葦,不超過十平方米。真正的男子漢每天能割一畝葦。我連你都不如。
你要了我吧,蟈蟈,求求你。你長得好,腰板直挺挺的像棵白楊樹。我一見到你心里就撲通撲通亂跳。
我連大學都考不上,還配娶老婆嗎?我不配。
蟈蟈,你考不上大學我反倒歡氣——你別生氣,俺不是那個意思。俺想,你要考上大學,就被城里的大嫚搶走了,輪不到俺的份。她慢慢跪下來,雙膝交替著向前移動,一直移動到蟈蟈面前,雙手摟住他的腿,仰起了臉。蟈蟈!蟈蟈。她凄涼地叫著,雙手在他的腿上施加著壓力。蟈蟈的身體慢慢地往下沉。他的眼睛想往遠方看,遠方看不到,一片靜默無語的葦纓子在凝望著他。他的腿像泡酥了的泥土一樣軟軟地坍下去,終于與她對面跪著啦。刺球微微移動了一下,正好能看到兩個人的側面。蟈蟈比繭兒高,繭兒的嘴在蟈蟈下巴的水平線上。刺球聽到急促的呼吸和兩顆年輕心臟不規則的跳動聲。蟈蟈的頭還是僵硬地仰著,臉色煞白。天上傳下來車輪滾動般的隆隆聲,大概是地球圍繞軸心轉動的聲音吧。蟈蟈到底是這樣干啦:他把臉沉重地俯到繭兒臉上,四片嘴唇粘在一起,牙齒交錯著,咯咯吱吱地響。刺球緊縮在葦根下,大氣兒都不敢出。后來,兩個人松開啦,女的依然跪著,男的卻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像死了一樣。
蟈蟈,你摟了我,親了我,我就是你的人啦。袁大嘴晚上就去你家提媒,你一定要答應,你不答應,我只有去死啦……快點娶了我吧,我看到人家抱著小孩子就饞得不行……繭兒爬到蟈蟈面前,把手指插進他凌亂的頭發里,溫柔地梳理著,偶爾有一根落發夾在她的指縫里,她就舉起手,用雙唇把落發叼起來……
蟈蟈,你別發愁,明日我就幫你來割葦。咱倆是一根繩上拴著兩個螞蚱。閃開!別動我!蟈蟈忽然發了怒,他從地上折身起來,掄起鐮刀,發瘋般地向蘆葦砍去,蘆葦稈兒,葉兒,纓兒,在閃閃的刀光下紛紛落地。
蟈蟈,繭兒哭叫著,你別這樣呀!你心里不痛快就打我吧,只是別生氣傷自己的身子。刺球看到她迎著閃閃的刀光沖上去。
放開我,混蛋!放開我。不,就不,我不愿意你這樣。你是我什么人?你有什么權力干涉我!我是你老婆。老婆?見鬼!你想賴著我?刺球看到刀光又閃爍起來,響著刀砍蘆葦的嚓嚓聲和蘆葦落地的沙沙聲。它還聽到一聲細微的、奇異的聲響,尖尖的鼻子里嗅到了一股血腥味。它吃了一驚,凝眼看去,只見繭兒姑娘的小紅衫子袖管破了一塊,比衫子顏色要深一些的血從破處滲出來,匯成流,沿著手背、手指,一線串珠似的滴落在蘆葦的殘枝破葉上。繭兒姑娘像嘆息般地呻吟著。
刺球痛苦地閉上了眼。它忽然想到,世界原來很小,這些人遙遠的祖先和我遙遠的祖先是親兄弟。是歲月使我們生分了,疏遠了。繭兒,你這個善良的姑娘,挨了蟈蟈這個丫挺的一鐮刀,你竟連罵他一聲也沒有。蟈蟈,你這個狠心的鬼。當時我恨不得撲到你身上,在你臉上打幾個滾,讓我背上的硬毛給你放放血。但沒等我動作,那柄鐮刀就掉到了地上。蟈蟈雙肩耷拉著,伸手捂住了繭兒的傷口。
繭兒,你真想嫁給我?
想。
痛嗎?
痛。
血紅的夕陽照耀葦田,處處都像野火燃燒。刺球沿著低矮的草叢和潮濕的溝坎,緊緊地追著繭兒和蟈蟈的影子。村頭上暮色四合,炊煙如華蓋般籠罩著,幾只晚歸的烏鴉扇動著紫色的翅膀在樹冠上盤旋著。樹下,一個鳥狀大動物癡呆呆地盯著自由飛旋的烏鴉,人狀的臉上有一種心馳神往、宛若飛升上天的表情。有兩個男孩子躲在樹后,一個用紅皮筋彈弓,一個用黑皮筋彈弓,連連射擊著大動物的臀部。刺球伏在一道籬笆邊,看著繭兒和蟈蟈站在那兒。它聽到他們低聲咕噥了幾句,又看到他們匆匆地分手。繭兒一步一回頭地消失在暮靄里,刺球跟著蟈蟈走。
蟈蟈家離原野最近,三間茅屋,一圈土墻。蘆葦編扎的柴門破了一個洞,刺球把身體拉長,伏下針毛,從洞里鉆進院子。它沿著院子四周偵察了一番。豬圈里一頭瘦骨嶙峋的小花豬不滿地對它哼哼著。雞窩里有二十幾只雞,母雞們都趴在干燥的沙土上睡覺,唯一的一只老公雞單腿獨立在雞群正中,像個勇敢的騎士。雞窩里很暗,刺球看不清公雞羽毛的顏色,只能看到它那只熠熠發光的眼睛和那一嘟嚕肉冠子模糊的暗影。刺球在那個陳年草垛上鉆了一個洞,剛想趴下休息一下,就看到柴門被挪開,一個大腚女人風風火火地穿過院子進了茅屋。茅屋里立刻響起響亮的說話聲。一個時辰后,女人又像來時一樣風風火火地走了。她的腳步沉重,刺球的肚皮能探測到她的走路引起的地殼震動。這時,一鉤眉月掛在西邊的樹梢上,月兒又細又長,發著可憐巴巴的綠色光芒。院子里染著一層苜蓿花樣的紫色。一只雞在卷著舌尖說夢話。小花豬在咯吱咯吱啃石槽。草甸子里溫暖的馨風像鴨絨般飄過來,刺球感到全身無一處不舒坦。它跑到花豬的槽子里挑了一塊玉米餅子吃了,又沿著潮濕的墻角捉吃了幾只甲蟲。月牙兒很快落下去了,院里這時是栗子皮的顏色,茅屋里滲出一線橘黃色的燈光。刺球踱到門檻邊,從貓洞里鉆進去,蹲在暖烘烘的灶邊,窺視著屋里的動靜。
它先看到一張古銅色的臉,一個半禿的頭頂和兩只被皺紋包圍著的眼,兩排結實的黃牙咬著一根竹管銅煙袋,又辣又臭的旱煙味兒嗆得它喉嚨發癢,直想咳嗽。只聽到那老頭說:老皮家的身板兒不錯,能干活。刺球又聽到坐在燈前的那個老太婆說:腚盤兒挺大,能生出大孩子。老頭說:那就答應了吧。這要先問問蟈蟈,老太婆說,新社會了,不能父母包辦。先頭說:孩子家懂得什么,他就知道愛花哨,尋老婆還是尋個結實點的好。老太婆抬起頭,瞥了老頭一眼說:你沒白活,到底是醒過酒來啦。老頭吐出一口掩飾的濃煙,說:問問他,要他答應。有個女人拴住他的心,省得他像根雞毛一樣在半空中浮著。叫他吧。老太婆喊:蟈蟈,來呀。
鍋灶后的暗影里,幾只蛐蛐嗤嗤地叫著。一只貓從黑暗中走過來,貓眼里閃著綠光,嗚嗚地發著威,肩膀一抖,背上的毛尖兒噼噼啪啪放出電火花。刺球把背聳了聳,根本不去理它。貓兒猛撲上來,慘叫一聲,便瘸著爪子跑了。刺球無心跟貓兒糾纏,它望著三間茅屋的東間,終于看到蟈蟈搖晃著長長的身子穿過堂屋,來到爹和娘面前。
蟈蟈,大嘴來給你提媒,你也聽到了。老皮家的閨女本分,身板兒好,爹覺著挺合適,你娘說要聽聽你的口信。
蟈蟈,這閨女長得好,奶膀兒大,日后有了孩子奶水旺,娘也覺著挺合適。
蟈蟈垂頭喪氣地立在燈光里,額頭上滿是皺紋。
問你話呢,老頭說,你別心氣太高了。考不上大學就得安心在土里刨食吃,要是你考上大學,爹才不管你的事呢。
蟈蟈,你爹說得不差。莊戶地里不要什么好看,長得俊不能當飯吃,不能當衣穿。再說,繭兒也不丑,肥頭大耳的,一臉福相。
她白天在葦田里找過我。蟈蟈懶洋洋地說。
這可是你們自由的,不是爹封建包辦。
他爹,那就快點辦事吧,老皮家正道忠厚,不會要多少彩禮的。
蟈蟈像木偶一樣立著。
……肚皮下冰涼的感覺把刺球從沉思遐想中喚醒。溝里的水已漲得跟窩一樣平,混濁的雨水灌了進來。它立即站起來,抖摟著身上的毛,面前是一片水,雨比剛才稀疏了,但雨點卻大如銅錢。水面上漂浮著一層雜草和骯臟的泡沫,幾條從天而降的小泥鰍在水中呆頭呆腦地游動著,攪起一串串水泡。它的四肢已經浸在水里了。一種死到臨頭的恐懼感使它遍身發冷。它咬著一根雪白的草根,思索著逃命的方案。它先試探著把后腿和身體探到溝水里,后爪緊緊蹬住傾斜的溝坡往下滑,一直到全身出了洞。這時,水淹到脖子,它用力一跳,兩只前爪摟住了那棵大蒼耳子。然后,拖泥帶水地上了岸。它抖著身體,把水珠甩出去幾米遠。窩已經淹在水下了。田野里到處濕漉漉的,溝沿上的牛糞滲出褐色的汁子,野草拼命地吸收著。刺球小心翼翼地向蟈蟈家走去。大白天行動,它不得不提醒自己一定要小心謹慎。蟈蟈不可怕,可怕的是蟈蟈的女兒蛐蛐,這個小姑娘膽大到腳踢球狀閃電,可不是隨便鬧著玩的,被她踢一腳,至少要翻三個滾。
刺球來到白楊樹下,看到蟈蟈還是仰面朝天躺在草地上,離他十七米遠的地方,躺著英雄小姑娘蛐蛐。刺球心里悲慟難忍。雨已經完全停了,小風乍起,搖落樹葉上積存的雨水,地上被砸起幾乎難以發現的泥土顆粒。兩只大喜鵲像石塊一樣從樹上掉下來,一邊撲棱著光禿禿的翅膀一邊嗷嗷地怪叫。
刺球走近蟈蟈,看到他的額頭被雨水沖洗得干干凈凈,好像半輪光潔的月亮。一轉眼就是好幾年!刺球喟嘆一聲:蟈蟈,時光如梭啊……
鬧洞房的人半夜才散,院子里彌漫著煙草味,刺球從草垛里鉆出來,照例先去豬食槽里吃飯。蟈蟈辦喜事,家里吃魚吃肉,豬食槽里全是魚刺雞骨頭。它吃飽了,又挑揀了幾塊拖回草垛,然后在院里消食散步。它來到這個院里已經兩個多月,天氣日漸寒冷,地上的草梗上凝結著一層白色的霜花。天上懸著半個月亮,一道凄涼月色清幽幽地照著土地和房屋。洞房的紅窗紙被一根蠟燭照得通紅。刺球熟練地鉆檻進屋。蟈蟈的洞房沒有房門,掛著一條花布門簾。刺球撩起門簾鉆進洞房,踩著滿地糖紙煙蒂,貼著炕前的暗影鉆到柜子下邊去。蠟燭在窗臺上燃燒著,屋子里很亮。繭兒身穿大紅襖盤腿坐在炕頭上。她頭戴一朵紅絨花,臉上像涂了胭脂,眼睛里像抹了油。跳躍的火苗把繭兒跳躍的影子印在新糊了白紙的墻上。蟈蟈呢?刺球驚詫地想,這個小子,扔下新娘守空房。新娘子面對孤燈,臉色由紅變白,眉梢耷拉下來。蠟燭結了一個大燈花,屋里頓時暗下來,滿屋都是陰影。當刺球差不多蒙眬入睡的時候,堂房房門響,接著又聽到撩動門簾聲。一股寒氣沖進來。
刺球望著滿身掛滿霜花的蟈蟈。他衣冠不整,臉色灰暗,坐在炕沿上,一聲不吭。
繭兒抽抽搭搭地哭起來。
你哭什么?他說。
你知道我哭什么。
你多大歲數啦?
你連我多大歲數都不知道?
知道還問你干什么?
二十四,原來你比我大三歲。
人家都說,“女大三,抱金磚”。
抱金磚,抱銀磚,還不如死了好。
蠟燭滅了。蠟燭芯子冒著看不見的煙,屋里漾開燃燒油脂的味道。幽幽月光照著窗紙,屋里能看清人的輪廓。刺球看到繭兒猛撲到蟈蟈身上。她哭哭啼啼地說:蟈蟈,好兄弟,你不能就這樣把我毀了啊……
四
……繭兒摟著我,把我的臉親得黏糊糊的。她剛吃過水果糖,嘴里有一股薄荷的香氣。舉行完一本正經的婚禮,我就感到自己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我不知道是不是愛這個大臉盤的姑娘,盡管那天在葦田里她那件水紅衫子是那樣強烈地撩動過我的心。現在,她就是我的老婆啦。她理直氣壯地脫著我的衣服,像一層層地剝著我的皮。后來,我的手被她抓住,按到松軟的乳房上,她的心在我的手掌下劇烈地跳動。我不知道是痛苦還是歡樂。蟈蟈,蟈蟈,人在世界上,沒有幾年混頭呀,你別太苦了自己呀,她撫摸著我說。她的身體像一塊灼熱的炭一樣燙著我。
好吧,就這么著了,混吧。我仿佛落進一個散發著熱烘烘的酒糟氣息的池塘里,混濁黏滯的泥漿,被褐色的陽光烤得燙熱的泥漿從四面八方包圍著我,我的身體無法自主,我的呼吸無法流暢,我感覺到要滅頂,滅頂之后要窒息,在昏沉迷蒙中,我突然用力抓住她給予我的彈性豐富的肉體,在她低沉的斷斷續續的呻喚聲中,我恍然又覺得進入黝黑的林莽,到處都閃爍著嗜血動物的綠熒熒的眼睛,它們在我四周磨牙叩齒,發出一陣陣迫不及待的喘息聲,我又恐懼又喜悅,用力撕扯著她,她的每一聲呻喚,都喚醒我一種從未發現的深藏的瘋狂,直到她嚶嚶地哭起來,直到她灼熱的身體冷冰冰地僵起來,我才突然明白我干了些什么,這時,我立刻又悔恨交加,痛苦萬分……
在村子西頭的燒酒鋪里,我學習著喝酒。每天晚上,那里都聚了一幫子人,吆三喝四,呼五叫六,把酒蠱子咂得嗞嗞叫,把開裂的黑桌子拍得砰砰響,一副卷曲成花片模樣的紙牌在四個人手里擎著,其余的人努力抻出脖子,向著各自的方向看。酒鋪掌柜羊角蓮,就是那個讓娘把我的小雞頭扎起來防我尿床的白牙小媳婦,她比前幾年胖了,屁股扭來扭去,顯得腰細如柳條,一動兩動都帶著風。她正在給墻上的木鐘上弦,鐵扳子扭得嘎嘎吱吱響。我走進酒鋪,她關上鐘門,把一塊明亮的紅綢子蒙在鐘上,立即轉身對我笑,那些白牙一顆顆像葫蘆籽兒一樣整齊漂亮。蟈蟈兄弟,稀客呀!她笑得比蜜還甜,聲音曲曲折折,如同唱歌。打牌喝酒的男人們歪了頭來看我,臉上的表情荒涼遙遠,眉眼都看不太清楚。燈光漸漸轉暗,又慢慢轉明,一張張臉逼近過來,似乎都認識,又似乎都陌生。是老竹家小子——剛娶了親——沒考進學——是個秀才——可惜了——墳地沒占著好風水——進來坐呀,大侄,讓你羊嫂子給你灌兩盅——打牌打牌,該誰出啦——在一片嘈雜聲中,我冒了一身細汗。眾人的臉又漸漸遠去,羊角蓮拍打著我的背把我擠到一個角落上,用力按著我的肩說:坐下。我的屁股落到一個方凳上,揚著臉直著眼看她。她嫵媚地一笑,小聲問我:喝酒?我說:不喝,我不會喝。她又笑了,說:男子漢大丈夫,哪有不喝酒的?我說:我真不會。她轉身從柜臺上摸過一盒煙,用指頭挑開封條,在煙盒底下用中指彈一下,又彈一下,兩支煙一支高一支低地伸出了頭。她把煙送到我面前,說:抽一支。我不會抽,我說。抽一支——我不會抽——你會不會吃飯——會——笨蛋,喝不會喝,抽不會抽,你活著干什么?念書念癡了。
她給我劃火點著煙,自己也點上一支。我咳嗽著,看著濕漉漉的煙霧從她鼻孔里鉆出來。沒考上大學?她問我。我點了點頭。考不上也好,在家里養你爹娘,她說。我點頭。她忽然詭秘地笑著,把臉湊過我,我聞到了她嘴里笑出來的酒味兒。我聽到她說:還尿床嗎?我熱烘烘地紅了臉。繭兒要是生了氣,一腳就把你踢到炕下去了,她欺負你沒有,要是她欺負你,嫂子替你出個治她的偏方——沒等她把偏方說出來,就有一個麻臉黑漢子斜著眼大叫:羊,給我拿盒煙。羊角蓮瞥他一眼,繼續對我說:她要是打你,你就——羊,小母羊,別和你小兄弟放浪了,拿煙呀!——去你娘的五麻子!羊角蓮罵道:俺兄弟是讀書識禮的人,由不得你侮弄。她罵著,離開我,去給五麻子拿煙。
一個黑影在門外閃了一下,又閃了一下,又閃又閃又閃了好幾下,我頭發一乍一乍地支棱起來,正待發喊,就見一個黑乎乎的大物跌了進來,那物從地上立起來,天真地笑了幾聲。原來是一個瘦臉老頭,脖子從襖領里長出老高,細細地挑著腦袋,雙眼閃閃如玻璃球,溜溜地旋轉。他左手提著一個摔得坑坑洼洼的鋼精鍋子,右手提著一個蛇皮袋子,袋子里鼓鼓囊囊不知裝著何物。
老頭的笑聲把漢子們的脖子笑歪了,都怔怔地看著他,有的閉著嘴,有的張著嘴,瞇縫眼的有,圓睜眼的也有。
羊角蓮拿煙出柜臺,見老頭正對著她笑,立即發了怒,尖聲喊叫:老瘋子,你怎么又來啦?快滾!老頭畏畏縮縮地往墻角上退,我坐的這個墻角的對面的墻角。羊角蓮把煙扔給五麻子,急轉身抄起一把掃地笤帚,在老頭面前揮舞著:滾出去,你給我滾出去。老頭繼續后退,終于用墻角擠住了身子。羊角蓮的笤帚在他眼前晃一下,他就閉一下眼,脖子縮一下——擺出準備挨打的架勢——叫一聲:別打我……我要飛……
飛了十年了,也沒見你飛起來!你給我滾出去!
別打我……我要飛……
瘦老頭的叫聲彈性豐富,尖上拔尖,起初還有間隔,后來竟連成一片。我也學著那老頭,把身子用力往墻角里擠,喉嚨里一陣陣發癢,恍然覺得從我的嘴里也發出老頭那種悠揚的尖叫。
我要飛……別打我……我要飛……
飛你娘的去吧!瘦老頭到底趕不走,羊角蓮也臉上出了汗,于是扔掉笤帚,倚在柜臺上喘氣。五麻子說:羊,看我給你嚇走他。
五麻子從木鐘上扯下紅綢,扎在左臂上,兇兇地逼近老頭,站定,一語不發,左胳膊夸張地舉著。老頭先是端詳著五麻子的臉,繼而目光下移,眼睛如雨點般一陣急眨,五官頓時挪了位,身體也如被熱尿燙著的螞蟥一樣緊縮成一個球。良久,才從他嘴里發出一聲水淋淋的叫聲:別打我……我要飛……緊接著聲音如轉珠聯環,急促密集:我要飛別打我要飛別打我要飛別打我要飛別打我(羊角蓮一把撕掉五麻子臂上的紅綢子,扔進柜臺里)別打我……我要飛……別打我,我要飛……瘦老頭身體漸漸松開,像一堆泥巴樣癱在墻角上。
五麻子,拿煙錢!羊角蓮惡狠狠地叫。五麻子掏出幾張黏糊糊的紙票。甭找零了,讓我摸一下就行了。五麻子斜著眼說。回家摸你娘去!羊角蓮豎著眼罵,幾個耀眼的“鋼子”從她手里直直地飛到五麻子臉上,眾人大笑不止。打牌打牌打牌,該誰出了?
羊角蓮從柜臺上摸出一瓶酒,用牙齒咬開塞子,咕咚喝了一口。我看著她。她看到我看她,一笑,彎腰不知從哪兒摸出一個杯子,倒滿酒,端著對我來。我惶悚地站起來,叫一聲:嫂子。她說:陪嫂子一杯,一醉解千愁,我什么都要教會你。她用滑膩的手指在我腮幫子上擰了一下。我心里突突跳,接過酒,一仰脖,灌下去了。又一杯又一杯,都灌下去了。
我喉嚨里著了火,肚子里著了火,腦子里著了火。眼前的一切都跳動不安。燈火慢慢膨脹成籃球大,像一個月亮滿天飛;又慢慢縮成針鼻小,閃閃爍爍捕捉不到。我醉了嗎?嫂子?遠遠的一個聲音說:沒醉。我說:不,你騙我……我醉了……我聽到自己的喉嚨像啞貓一樣……
瘦老頭在我對面的墻角上慢慢蠕動起來,像一條大蟲子。燈火從他眼里反射出來后,橘黃變成了淺藍。我看到他的嘴唇急遽地翕動著,好像念著神秘的咒語。他脫掉破棉襖,露出魚刺般的上身,那兒有大大小小的疤點熠熠生光。他揭開破爛鋼精鍋,從鍋里用一根竹片(也許是木片)挑起一些黑色糊狀物,抹到胸上、肩上、臂上,酒鋪里彌漫開一股臭橡膠味,羊角蓮掩了鼻,但并不說話。老頭涂完上身,又從蛇皮口袋里倒出一些大大小小的羽毛,蓬蓬松松,五顏六色地堆在面前。我的眼神漸漸穩定,看著老頭把一根根的大羽毛往雙臂上粘,粘完了左臂粘右臂,粘完了雙臂粘胸脯,用完了大羽毛用中羽毛,用完了中羽毛用小羽毛,表情嚴肅認真,動作熟練準確一絲不茍。他漸漸變了模樣。它羽毛明麗。他臉上表情生動感人。它羽毛漸豐。酒鋪里充滿了鳥的氣息,羊角蓮呆呆地看著他,張著嘴。漢子們也都停了牌戲,端詳著這只漂亮的大鳥。
從此,我每天晚上都要去酒鋪喝酒,老頭兒每天晚上都在那兒往身上粘羽毛。那天晚上我喝多了,頭痛得像要裂開一樣,舌頭僵硬,嘴唇上的神經也好像壞死了。五麻子問我:蟈蟈,打過老婆沒有?我說:沒……沒打……她好好的,我打她干什么……五麻子笑著對眾人說:哈哈,你們聽到沒有?這個笨蛋傻兒子,打老婆難道還要什么理由嗎?老婆是男人的消氣丸,愿意玩就玩,玩夠了就打。怎么樣,小子,敢不敢試試?五麻子的眼睛對著我逼過來,他嘴里酸溜溜的熱氣哈到我臉上。誰說老子……不敢,試試就試試……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差點踢翻老頭兒盛涂料的破鋼精鍋子。老頭抬起頭,玻璃球眼睛里閃爍著綠熒熒的光芒。羊角蓮拉住我,說:蟈蟈,你別聽五麻子攛掇。我用力撥拉開她的手,怒沖沖地說:你,別管我!歪歪斜斜沖出酒鋪,涼風迎面吹來,我的頭更暈了,酒精在我胃里著了火,灰白的土地在我頭上旋轉。我踉踉蹌蹌撞開柴門,用拳頭擂響房門。繭兒已經睡下了,穿著短衣服給我開門。你糊涂啦?鑰匙在門邊掛著,輕輕一撥門閂,不就開了嗎?她說。她赤腳站在地上,寒冷的星光照進來,我看到她雪白的大腿和脖子。我把一口酒氣噴到她臉上。哎喲,親娘,你怎么又喝成這個樣子,已經醉過四五回啦,醉了還要胡鬧,把身子糟蹋啦。她大聲說著,爹,娘,你們也不管他。他又喝醉啦,三星偏西才回來。爹和娘好像睡死了,屋里一點聲息都沒有。好半天,娘才說:男人哪有不醉兩回的?把他弄到炕上好好照顧著,這么點事,還用得著大呼小叫。繭兒再也沒敢吭聲,攙著我的胳膊把我拖到炕上,一邊給我脫衣服,一邊嘮叨著:蟈蟈,好蟈蟈,求求你,再也別喝啦。你別自己糟蹋自己,我什么地方做得不好,你盡管說。我舉起拳頭,搖晃著:你這條母狗,敢來管我,老子要揍你!愿意揍你就揍吧,只要你心里舒坦,要我怎么著我就怎么著,她說。我咬緊牙,握緊拳頭,對著她的肩膀搗過去,她一下子仰在炕上。又一拳頭,打在她的胸脯上。她捂住胸膛哭著說:蟈蟈……你別朝奶上打,打壞了……就沒法給咱的孩子喂奶啦……
我猛然驚醒了。孩子?你說,咱的孩子!是呀,蟈蟈……我已經五十多天沒來啦,還老是想吃酸……
繭兒的話嚇壞了我。老天爺,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該怎樣做人,就要承擔起教養孩子的責任,這怎么行。我說:去醫院流產吧。她說:不,不,你這個野熊。她雙手抱住胸膛,好像保護著嬰兒。好吧,繭兒,我是瞎說的。從今之后,我不喝酒了。我打了你兩拳,你還回來吧。我抓住她的手,說,打吧,你打吧。她喉嚨里咯咯響著,使勁抱住了我,嘴里低低地說著:孩子,蟈蟈,好孩子,我舍不得打你。只要你真心對我好,要我的肉我也割給你。
冬天過去了。
春天來到了。
村外的草甸子里,像鋪開了一條綠毛氈。村頭的柳樹上,綻開了鵝黃色的柳葉兒。桃花也在一個中午放開了。
春雨淅淅瀝瀝地下了一夜又下了半天,午飯過后,我站在堂屋門口,望著草甸子上的氤氳煙雨。燕子冒著雨忙碌著,一口口銜來白泥,筑著房檐下的巢。我百無聊賴地望了一會悒郁的田野,便打著呵欠,回到屋里。我問繭兒:那本雜志呢。什么雜志?雜志就是雜志。俺不知道,俺不知道什么叫雜志?就是一本書,一本大書,蠢貨。噢,你說那本書呀,皮上畫著一個大辮子的?被我剪了鞋樣子啦。她掀起炕席,把那本粉身碎骨了的雜志拿出來。我無話可說,嘆了一口氣。俺不知道你還有用,俺想,孩子就要出生啦,得早著點準備,就去村里剝了幾套鞋樣子。我不好,你實在恨得不行,就揀不要緊的地方打幾下子吧。
我說:脫掉衣服讓我看看孩子。她說:等晚上,等晚上看。雨聲單調冷落,屋里灰蒙蒙的,她的眼睛里似有火星在迸濺,這粒粒火星點燃了我的血液。我把她拉過來,輕輕地解開她的扣子,她忸怩著,遮掩著,被我脫了個赤身露體。我第一次發現她的身體是這樣白凈,像銀子一樣閃著光。她的肚子已經凸起來,肚皮上有兩道深深的紋。我從來沒有這樣動過情,我溫柔地撫摸著她,不是摸老婆,而是摸愛人……
繭兒急急忙忙從我懷里掙脫出去,胡亂披上衣服。期期艾艾地埋怨著我:都怨你,都怨你,不黑天就讓人赤身露體。我回過頭去望著窗戶,查找使繭兒如此驚慌的原因。在那塊巴掌大的玻璃上,緊貼著一張干癟的臉,鼻子擠成平面,雙眼如同磷火。那是我的娘。我一拳打在墻壁上,關節上的皮裂開了,露出了白瘆瘆的筋骨。我跑出屋,跑出院子,鉆進了惱人的雨網里去。繭兒和娘在高聲說著話,我一句也沒聽清,我什么都不想聽。我無法用言語來形容從窗玻璃上看到干癟臉時那一剎那的感受。兩種同樣摻雜著野蠻和文明的東西狠狠地撞擊了一下子,使我對天地間的一切都感到厭惡。
雨幕和夜幕交織在一起,我仿佛沉入了茫茫大海,潮水把我推上去又拉回來,嘴里鼻子里灌滿了腥咸的海水。我忘記了家,像丟掉了一副沉重的枷,牛毛細雨打得我渾身精濕,被雨水泡酥了的草甸子在我腳下噗唧噗唧地響著,泥土的微腥,泥土的清新,灌進了我的肺和胃,我的心愈加灰冷起來。后來,我駐足在洼子邊上,洼子里的水很平靜,淤泥里泛上來的水泡——也許是魚兒吐出的水泡——在噼啪兒噼啪兒地破碎著,兩只最先覺醒了的虎紋蛙在水中呱呱地叫著,它們在為愛情歌唱呢。我渾身哆嗦著,蹲下去,用手摸著腳下密匝匝的蘆芽兒,蘆芽兒都像錐子一樣,顏色應該是嫩綠和紫紅。我的眼睛已經適應了黑暗,看到了洼子里毛玻璃一樣的水光,看到了紫色的草甸子和灰綠色的天空。蘆葦芽叢中有一個草球一樣的東西在滾動,小趾爪踩著泥土的聲音變成了夜曲中的一個細微組成部分。我站起來。刺球,我跟著你走,你能帶我到一個新的生活里去嗎?蟈蟈!蟈蟈!草甸子里響起了繭兒的呼叫聲。我的眼前立刻浮現出她潔白如銀的身體,這個身體是那樣柔軟、溫暖……我的牙齒得得地打戰了。蟈蟈——蟈蟈——她的聲音拖得很長,像母牛呼喚牛犢,在兩聲呼叫的間隔里,傳來壓抑不住的哽咽聲。
五
眾奶牛被球狀閃電擊翻,橫七豎八躺了滿棚。棚子里彌漫著濃重的硝煙氣息,棚頂上有一個臉盆大小圓圓的洞,它們渾身顫抖著,用上側的那只眼望著圓洞里的鋼青色的天空。一大縷潮濕明亮的光線斜穿圓洞,照著一只額上帶白花斑的奶牛巨大的乳房。乳房被另一頭奶牛的瓣蹄觸著,那瓣蹄一伸一縮地動著,像有微弱電流從乳頭通進去,滑膩的乳汁汩汩地流出來。它舒服地喘息著,哞哞地低鳴著,麻木的身體漸漸靈活起來。這時,同伙的瓣蹄大力動了一下,乳房上像被狗咬了一口,它猛一掙扎,竟然抖抖索索站立起來。“哞——”它余驚未消地叫著,東歪西扭片刻,終于站穩。它垂下頭去,用角輕觸著躺著的四個伙伴。它們悲涼的眼睛里盈著綠水,拼命掙扎卻站不起來。
棚外吹來從草甸子里刮來的充溢著芳草氣息的風。它焦急地走到寬敞的窗戶前,尋找廊檐下聽收音機的主人。它看到那把折疊躺椅翻倒在地,收音機在水泥地面上摔碎了咖啡色外殼,男主人躺在二十米開外的草地上,在他的不遠處,躺著美麗的小主人,她頭上那根紅綢布條像一朵艷麗的杜鵑花。“哞——哞——”它一聲接一聲地叫著,并用頭撞擊著插銷在外的鐵門。“哞——哞——”它叫著,伙伴們聽著它的叫聲,都伸腿拗脖子,力圖站起來。它用力撞著門,新型模壓材料組裝成的墻壁發出叮咚叮咚的聲響。終于聽到了插銷脫落的叮咚聲。鐵門傾斜著向外張開,它急匆匆地沖了出去,沉甸甸硬邦邦的乳房在兩條后腿之間摩擦著,適才被同伙瓣蹄子蹬著了的地方火辣辣地痛。它不再跑,慢慢走,沉重的蹄子踩在吸足了水的草地上,每下都陷得很深,草地上留下一行它花瓣般的蹄印,并立刻就有水滲滿了那些蹄印。在蟈蟈面前,它站住了。“哞——”它低沉親切地呼喚著,主人毫無反應。它用嘴巴拱著他,用漂亮動人的藍眼睛看著他漂亮動人的面孔。它聞到有一股咸鹽的味道從他臉上發出來,便伸出紫色多刺的舌頭去舔。它舔著他的額、腮、下巴,把他蒼白的面孔舔出桃花般的艷色來。主人平靜的呼吸直沖著它銀灰色的鼻子,它的眼睛慢慢潮濕起來,瞳孔閃著水晶的光芒,瞳孔里有清晰的睫毛倒影和樹冠沖下的白楊樹。雨輕塵,雨后的空氣潮濕稠密彈性良好,尋常聽不到的縣城火車站火車鳴笛聲跨越過村莊河流,貼著地面飛到草甸子上來。笛聲低沉壓抑,顫抖不止,如緩緩爬來的黑色巨蟒,如慢慢伸展的透明觸須。聽著笛聲,它縮進舌頭,唇邊掛著無色的斜涎,揚起了秀雅的頭。
“哞——”奶牛悠悠地叫一聲,和著還在甸子里爬行的火車笛聲。笛聲使它觳觫,笛聲使它沉思。它的眼前重新出現那塊古老的大陸,大陸上有一望無際的遼闊草原,草原上綠草茵茵鮮花怒放,袋鼠懷揣嬰兒在草地上跳舞。初夏,衣衫襤褸的流浪剪毛工剪出的羊毛鋪天蓋地,猶如白色浪潮。它依稀還記得原主人家有一棟白色的小樓,樓旁有一株高大的桉樹,一群白鸚鵡用櫻桃色的彎嘴巴把褐色多棱的桉樹種籽啄得像冰雹般散落下來……想到這里,它的眼前出現許多模模糊糊似懂非懂的圖像,記憶之河結了厚濁的冰,水流在冰下凝滯地蠕動著。有一個鋼鐵怪物在無邊無際的水上漂行,成群的兇惡老鼠搶食著牛糞,到處都是濁臭熏天,動蕩不安。幾百頭牛擠在一起,跑肚拉稀不思飲食……印象漸漸清晰起來,從白色的面包車里鉆出幾個穿白衣戴白帽的人,用粗大的鐵針管子往它們肩上注射藥水,有幾個體弱者,沒等注射完畢,就撲地而死。
火車笛聲一次次地傳來,一次次地打斷它的沉思又接續起它的沉思。它記起了在悶罐子車上度過的艱難日子。一行五個,被裝進一節悶罐子里,沿途走走停停,不分晝夜。悶罐里的惡濁空氣使它們掉膘脫毛,咳嗽流鼻涕,眼里生出大量眵目糊。后來,總算到了終點站,一個閉塞的破爛小縣城。縣畜牧獸醫站一個穿制服戴大檐帽的胖男人和一個同樣穿制服戴大檐帽的胖女人來接它們。當時,它嚇得腸胃痙攣,返草不暢。一路上,形形色色的制服大檐帽可把它們折騰苦了。
那個男人脖子粗短,脖子后堆積著一坨子脂肪。女人的形狀像個啤酒桶,沒有脖子,腦袋壘在兩肩之間,頭上聳著彎彎曲曲的羊毛。她的兩個大奶子可怕地耷拉著,走起路來渾身肉顫。蒺藜狗子!胖女人叫。這陌生的字眼把它嚇了一大跳,它驚恐不安地望著胖女人,聽著她又說:蒺藜狗子,你耳道里塞進了牛毛了嗎?那個胖男人哼了一聲,說:美人魚,又發情了是不?胖女人說:發情了又怎么樣?饞死你個騷狗子。它忽然明白了,“蒺藜狗子”“美人魚”,原來就是這一男一女的代號。它鄙夷地叫了一聲。蒺藜狗子,你聽,洋牛和中國牛叫起來一樣是牛叫聲。美人魚說。廢話!不是牛叫聲還能是驢叫聲?蒺藜狗子用一根竹片抽打著它的屁股說。噢,想跟老娘辯論?美人魚把魚眼翻了一下,說:外國人說起話來為什么不跟我們一個聲?為什么還要請穿高跟鞋的大嫚當翻譯?你還記得吧,上禮拜澳大利亞那個牛專家到縣里來,坐著黑殼地鱉子車,從車里往外鉆,就像大公雞出窩,人沒出頭先出能把人笑死。跟在他后邊那個大嫚,兩個奶頭像兩個棗餑餑一樣往前挺著,裙子薄得像蚊帳,里邊通紅的褲衩子都看得一清二楚。那個洋人咕嚕咕嚕說一串,那個大嫚就用中國話翻一遍——你說,為什么外國牛和中國牛叫一個聲、外國人和中國人說話不一個聲?說呀,不是要抬杠嗎?不是要辯論嗎?本事呢?那滿肚子尿水呢?美人魚的大難題把蒺藜狗子堵得張口結舌,只知道抓著脖子傻笑。這時,一只喝夠了牛血的飛虻想調調口味,偷偷地落到美人魚汗津津的腮幫子上,低頭翹屁股,把針頭一樣的嘴扎進她的肉里。美人魚掄起巴掌,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個嘴巴子。飛虻被打成一團糨糊,腮幫子上留下五個指印。蒺藜狗子樂得像孩子一樣笑。美人魚罵道:笑你娘個蛋!當心笑出你的疝氣來!……
哞——哞——奶牛感情飽滿地叫著,藍眼睛里噙著淚水。白楊樹下那個鳥老頭開始爬樹,他弓著身子,曲著趾爪,堅韌不拔地爬,不屈不撓地爬,爬到半截滑下來,滑下來再爬,終于爬進樹冠里去。
它、它、它、它、它,一行五牛,在美人魚和蒺藜狗子的打情罵俏中,被趕進了畜牧獸醫站的臨時飼養場,在這里它們待了三個月,受盡了人間千般苦。蒺藜狗子和美人魚是牛場飼養員,他和她輪流值班。它從他和她的言談話語中,知道蒺藜狗子正忙著結婚,天天東跑西顛采買家具。美人魚的男人在縣城旮旯大街里開了一家餃子鋪,生意興隆,她忙著干第二職業。
二十三號上午是美人魚的班,可牛場里一上午沒見她的影子,奶牛們在柵欄里吼叫著徘徊,一個個餓得眼里冒閃電。它不停地叫著,走著,心里充滿仇恨。它和她是結了深深的冤仇的。那還是它們剛到牛場時,美人魚想擠點牛奶開開洋葷。她的動作又笨又重,恨不得把牛奶頭扯下來。它怒不可遏,冷不防給了她一蹄子,正踢在她彈性很強的肚皮上,她叫了一聲娘,一屁股坐在牛糞里,捂著肚子,半天沒動窩。蒺藜狗子開心地說:喝餃子湯還把你肥成這個賊樣,要是喝起牛奶來,你他媽的非爆炸了內胎不可!怎么樣,牛蹄卷的吃頭不錯吧?美人魚嗚嗚地哭起來,哭著罵:蒺藜狗子,我操你親娘,你這個薄情寡義的東西,老娘受了傷,你不但不來救,還站在一旁幸災樂禍。蒺藜狗子走上前去扶起她來。她彎著腰追打它,打了幾下,也就完了勁,罵了一頓拉倒。天近中午,它們饑餓交加,便合伙扛翻了食槽,撞斷了柵欄。
下午,蒺藜狗子騎著輛渾身松動的自行車來上班,見到狼藉牛棚,便追著牛打,累得滿嘴冒沫。他騎自行車走了,從旮旯大街把美人魚揪了來。蒺藜狗子說:你看看,你看看吧,光顧了餃子鋪,連班都不上。告到站長那里,罰干你半年獎金。美人魚說:你敢!你小子的尾巴根子老娘牢牢地攥著呢,要是惹我翻了臉,連吃飯缽子也給你砸啦!蒺藜狗子于是不敢說話,嘟嘟噥噥地修柵欄。美人魚嬌滴滴地說:狗子呀,你別生氣,老娘跟你鬧著玩呢。今天晚上電影院里放《少林寺》,我請你去看電影。蒺藜狗子罵罵咧咧地說:弄來這五個瘟牲,快把人纏死啦。縣里那些老爺們,吃魚肉吃膩啦,還想喝他娘的牛奶。喝牛奶?讓他們喝牛尿去吧!美人魚大聲說,這叫盲目進口,崇洋媚外,不看國情,違背實事求是根本原則。
這五個瘟牛,快死了利索。
死了利索?這是錢!每條牛花的錢能把每條牛用十元大票貼起來。
聽說要降價處理,廣告已經貼到火車站汽車站大街小巷去啦。
貼也白搭,沒人要這些怪物。還不如殺了吃肉,汆丸子,剁餡子,醬、鹵、紅燒。
蒺藜狗子和美人魚并肩走向遠方。牛們面對著食槽中餿爛的草料,一個個搖頭晃腦,心里充滿悲哀……
奶牛站在蟈蟈面前,一動不動,它的四蹄已深陷進稀泥里,像栽在那里的一頭石牛。鳥老頭在樹上活動著,驚嚇得鳥鵲吱喳亂叫。奶牛脈脈含情地看著主人安詳的臉,嘴動著,像要開口說話。
蒺藜狗子和美人魚走了,你來了。
那天,你穿著一件汗漬斑駁的老土布褂子,一條藍咔嘰布褲子,赤腳穿著一雙破膠鞋,一根鞋帶是細麻繩,另一根鞋帶是細鐵絲。頭發亂糟糟像一團枯草,面色灰白如一塊堿地皮,眼睛很大但缺乏光彩似白天的月亮。我長鳴一聲招呼著你,我一見你就覺得遇到了知音。小伙子,看來你也是個落魄的動物啊。從你那寬闊的額頭和靈巧的嘴角上,看得出你十分聰穎;從你破爛的衣著看得出你混得不強;從你眼下的黑暈和眉宇間的皺紋看得出你內心痛苦睡眠不足。哞哞哞,我們是背運的倒霉鬼。你慢騰騰地對著我走過來,我從木柵欄里伸出嘴巴,你用沾著苦辣旱煙兒的手,撫摸著我的鼻梁。可憐的牛啊,看你瘦成什么樣子啦!你拍著我的鼻子說,怪不得每頭只要七百元。怪不得。賤錢沒好貨,好貨不便宜啊。
你沿著柵欄徘徊著,你在沉思,打算盤。我知道對你是不敢抱什么指望了。看你那身打扮,打死你你也掏不出七百元來買走我,更甭說掏出五個七百元把我們全買走啦。但我不死心,我們不死心,我們一齊伸出頭來,嗅著你身上散發出來的親切熟悉的氣息。
蒼蠅和牛虻成群飛舞著,瞅著空子吮我們的血。那最狡猾的是貼著地皮飛翔、鉆進我們的腿腋里的花斑虻子,那里是死角,只好由著它們咬。你還在柵欄外徘徊著,它們四個已失去對你的興趣,走回食槽前,無可奈何地吃起變質的飼料。一只屎殼郎正在倒推著一個比它的身體還要大的糞球前進,它推呀推呀,推得糞球滴溜溜滾。我一只眼睛看著屎殼郎推糞球,一只眼看著你低頭垂肩來回走。在你的身后的原野上,橫貫著一道烏黑的鐵路,一輛墨綠色的列車鳴笛進了站。
列車進站后約有半小時,遠遠地看到一個姑娘橫穿過鐵路直奔牛柵而來。姑娘的步幅很大,膝關節十分靈活,走起路來富有舞蹈感。
又來了一個人。我向同伙們報告著。聽到我的叫聲,它們抬眼看了那姑娘一眼,一個個目光冷漠。看過,又低下頭,愁眉苦臉地吃草料。我叫著,我向同伴們解釋著,她也許是為我們來的,她也許是我們的救星。來呀,來呀,來呀,也許她能夠給我們帶來福音。眼睛有微恙的同伴斜瞥了我一眼,揮尾抽打著兇惡的虻蟲,輕叫了一聲,好像是說:你別做美夢了。
那姑娘放下手中的旅行包,雙手把著柵欄,把腦袋從柵欄縫里伸進來。她的頭發長,黑,亮,不燙,不扎,飛流直下,如同瀟灑的馬尾巴。澳大利亞良種奶牛!我聽到她興奮地說。她把頭縮回去,高聲喊叫:人呢?我把頭又伸出去,不看小伙看著姑娘。她穿著一條淺藍夾白色牛仔褲,繃得圓圓的屁股上繡著一個綠色的蘋果。上身穿一件半袖白色羊毛衫,胸脯別著一枚白底紅字鐵牌牌。腳上穿一雙網球鞋。蟈蟈!是你呀!你這個家伙,我兩年沒見到你啦。我聽到她興奮地喊叫著。我看到她幾步跳到那個面孔陰郁的小伙子面前,并伸出一只黑黝黝的手。
蟈蟈,你當時沒有說話。你倒退了一步,把她的手曬在那兒。你的目光冷冷的,脧著她胸前的牌牌。你對著姑娘點點頭,嘟噥了一句什么話我沒有聽清。你扭頭就走。姑娘愣怔了一下,但馬上追上你,抓住你的肩頭,把你扳了個趔趄。站住!你少給我裝孫子!她野乎乎地說著,雙手叉著細細的腰。為什么不理我?去年寒假我托人捎信給你讓你去玩,你竟敢不去,我怎么得罪你啦?她說。毛艷,你沒得罪我,我混慘了,沒臉見人啦。你沮喪地說。
是的,你是有點慘,看看你這身打扮。她嘲弄道,你是不是打算到飯館去舔人家的盤子底。
我人窮志不窮!你吼叫著。
她咯咯地笑起來,笑后說:你這個笨蛋!誰窮誰狗熊。你知道現在是什么年代了?知道嗎?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別倒了架子不沾肉。聽我說!
她的嘴唇靈活輕巧,話兒像河水決堤,若干新名詞夾雜著若干舊名詞,向著若干耳朵里灌。蟈蟈的腦袋漸漸地抬起來了,雙眼放出光輝,黑眉毛不停地抖動著。
毛艷很滿意自己的鼓動效果,閉嘴一笑等于休息,緊接著說:你圍著柵欄轉來轉去是不是夜里要來偷牛?蟈蟈說:我來縣城賣席,看到街上有畜牧站的賣牛廣告,我們家正缺耕牛,就想來揀個便宜,沒想到是這些怪物。毛艷說:說你笨蛋你還委屈,這是良種奶牛,每頭日產奶量三十公斤,這五頭奶牛能供給一個小鎮的用奶。七百元一頭,跟白撿差不多。你想讓它們去耕地呀?那還不如讓你去生孩子。
你說得天上下小孩我也拿不出三千五百元錢。
你敢不敢和我干一場?
敢。
好,蟈蟈,咱一言為定。我實話對你說了吧,這次期終考試,我有四門功課不及格,補考一次還不及格,學校新賬舊賬一起算,勸我退學呢。去年,我跟幾個哥們兒跑了一趟買賣,賺了八百元,曠課二十天,學校恨死我了。讓我退學,正好哩,我橫豎不是個念書的材料。你們家在三縣交界,有那么一大片荒草甸子,正好發展畜牧業,咱倆合伙養牛吧,我的知識養牛盡夠用了,不上大學當畜牧主,更棒。
但是我沒有錢。
噢,噢,沒有錢,銀行里有錢,我姨夫是縣農業銀行副行長,我們去找他貸款,先把牛買過來,然后再想法賺錢。現在的錢路子多著呢,看你找不找。你不是說賣席困難嗎?我讀書的地區產棉花,每年都用大量葦席苫垛,你在這邊設點收購,我到那邊聯系銷路,不,我先去聯系銷路,聯系好了你再設點收購,還要到火車站去送送禮,雇兩個車皮,鉆兩個空子,弄個萬兒八千的。
你說得太容易了。
本來就不難嘛,蟈蟈,放膽跟我干吧,你那個電子腦袋要是開動起來,成不了農民企業家才見鬼。
我要跟我爹商量商量。
商量個屁!等你商量回來,黃瓜菜都涼了。你多大啦?二十四歲,不小了,李世民二十四歲當皇帝,主持天下大事。走呀,別扯著不圓圓,拽著不長長,我是為你好呢,走,找我姨夫去。
毛艷挽著蟈蟈的胳膊,蟈蟈別別扭扭地跟著走,破膠鞋啃著毛艷的腳后跟,毛艷瞪一眼,蟈蟈嚇一跳,咧嘴笑一笑,繼續跟著走。蟈蟈的身體漸漸恢復自然,彎曲的腰伸直了,腿怒沖沖地向前邁,一步步都好像踩著紅木地板,咚咣咚咣地響。蟈蟈的走相漂亮,比得毛艷發了黃。蟈蟈走路像豹子,毛艷走路像麻雀。他們越走越遠,我聞到一股親切的草原氣息從他們走去的方向傳來,我充滿著幻想和希望,并把這希望和幻想傳達給伙伴們,它們和著我一齊鳴叫。火車又拉笛子,笛聲一過我們繼續叫。毛艷的旅行包扔在柵欄外……
火車笛聲又貼著白露閃閃的草尖兒,抖抖顫顫地爬過來,草尖上的水珠紛紛落地,野苜蓿在雨中開出紫色的小花,油螞蚱從草棵里蹦到花額奶牛耳朵上,一個黑色的鳥影映在牛眼里,它用力地叫了一聲。
六
……蟈蟈,你知道試管嬰兒嗎?又不知道,你他媽的知道什么呀,一問三不知。晚月從地平線下爬升到中天時,毛艷對我說,試管嬰兒沒有爹也沒娘,放在玻璃管里攪和攪和就長大了。她說完就笑起來,我知道她在欺我無知,心里不由一陣陣火起。緊接著我吭哧吭哧地憋氣聲,她又說:我們學院里正在研究試管牛,搞了三年了,連根牛毛還沒培養出來,我說你們怎么不把大象和牛雜交、把牛和兔子雜交呢?反正我也不想學,故意跟他們搗亂……
毛艷用一根梢頭帶著簇綠葉的細柳條抽打著奶牛的屁股,肩上的長發像馬尾一樣甩動著。你要知道蟈蟈,我們今天的動作要是稍微慢一點,這五頭奶牛就被那個厚嘴唇的小伙子搶去了。他那個洗得發了白的軍用挎包里,裝的全是票子。這小子肯定是個復員兵。現在的復員兵一個比一個邪乎,抓起錢來穩準狠,后娘打孩子,一下是一下。你干嗎不吭聲?她停住腳,用那根細柳條拂了一下我的鼻子,沾著牛膩味的柳葉撥弄著我的睫毛,晃花了我的眼睛。夏夜的風吹動遍地月光,沸沸揚揚摻亮了空氣。疙疙瘩瘩的小徑上一頭挨一頭排成一隊牛,毛艷走在牛后,我跟著毛艷,寒冷的月光逼我抱住了肩頭,牛和我們連成串,像一條瘦長的船,在寬闊的河里漂流。流呀流,仿佛流進夢里頭,恍然間她成了織女我成了牛郎。哞——奶牛凄凄涼涼地叫起來,我心里打了一個抖顫——如果翻了船,不知誰是織女誰是牛郎。
連聲牛叫,使我心里發慌,五千元貸款,不是鬧著玩的!我覺著我簡直在拿著腦袋開玩笑。牛們在歪歪斜斜地移動,不像牛啦,像妖怪。我說:毛艷,這五個大家伙,養在哪兒?用什么喂?怎樣喂?怎樣擠奶?擠了奶怎么賣?這些我全不知道。
不是還有我嗎?我整個暑假——我不上學啦,就住在你們家了,我爸爸罵我不爭氣,代溝。你呀,前怕狼,后怕虎,白長了一嘴胡子。
毛艷像趕牛一樣抽打著我的背,我們幾步就追上了筋疲力盡的牛隊。花額奶牛背上馱著毛艷的兩件小行李,一個提兜一個網兜,網兜里的牙具缸子碰著小鏡子,小鏡子反射著月光,光影像只金蝙蝠,不時飛到路邊的槐樹上去。我突然想起中午時,我和她并膀走到鐵路,我說:你的行李丟到牛柵欄外啦。她說:我故意放在那兒。我說:丟不了嗎?她說:丟不了。我說:我去拿來吧。她說:丟不了,你不懂。
一只“刮頭篦子”在草叢里叫起來,叫聲扣人心弦。
蟈蟈,聽說你結婚啦?她問。我羞愧地盯了她一眼,她的眼睛仰望著薄薄的月亮。
是的。
動作夠麻利的。她說。不知是夸獎我還是嘲諷我。
怎么說呢?
過得還好嗎?
湊合著。
有孩子嗎?
有啦。
男孩?
女孩。
女孩好,像你嗎?
像。
那一定很漂亮。
湊合著。
你就知道湊合,什么都是湊合。
那……不湊合又怎么辦呢?
我的嗓子發哽,說話的聲調都變啦。毛艷看著我說:蟈蟈,我警告你,不許你愛上我。我記著你的仇呢,你忘了沒有,我讓你幫我復習功課,你根本不理我。
我怎么能忘了呢?你用土坷垃差點把我打死。
毛艷響亮地笑起來。我們終于走進了草甸子,苦澀的草味兒鉆滿了鼻腔,奶牛們昂起頭,哧哄哧哄地吹著鼻子,聽起來像女人在抽泣。草甸子里的昆蟲感情飽滿地叫著,蟲聲匯成一條潺潺的河流,漫過草甸子,又折回草甸子。花額奶牛馱著行李走在最后,不時用目光明亮的眼睛瞥瞥我和毛艷。毛艷的白色半袖羊毛衫上涂上了一層淺藍色的月光,小銀牌牌在胸脯上閃閃爍爍。
前邊就是我們村,我說。
我知道,你還沒忘記我來告訴你“回爐”的事吧?那時候,你正患著高考綜合征。
真快,一晃就是三年。我說。說著就想起了老婆孩子,悲哀和惆悵襲上來,于是無法說話。見月光下奶牛們發亮的背散進草地里去,草地里響起唰啦唰啦的吃草聲。
你在想什么?她問我。我說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她打了一個呵欠,說:打瞌睡了,你家有地方睡嗎?我說沒有。她說:我睡在草地里也行,小時候爸爸打我,我跑到草地上睡過一次,早晨醒來,頭發上沾著一層露水。我說:不會讓你睡草地的。
我心里發沉,希望著永遠走不盡這月下的草徑。毛艷卻轟牛上路,牛們東跑北竄,和毛艷捉迷藏。她累得氣喘吁吁。我說:讓它們吃一會兒吧。
我們終于把它們趕上了路,草甸子里起了微風,草梢上的月亮斑斑點點,跳動得美麗多姿。牛們喘著粗氣,不時把頭伸到路邊草里去。走完了路,看到了霧氣騰騰的村莊和烏黑油亮的白楊樹。
是蛐蛐她爹嗎?繭兒站在白楊樹下喊。我沒有答應。奶牛們自動停步,五頭牛頭尾相銜,像用一根鐵子穿在了一起。繭兒從樹影下走出來,高聲叫著:是蛐蛐她爹嗎?我說:你瞎叫喚什么?我又不聾。
蛐蛐她爹,她低低地說著,立在了我和毛艷身邊,她的臉像個雪白的大南瓜,眉毛淡得如一條線。蛐蛐她爹,我在樹下等了你大半夜,衣裳都讓露水打濕了。我心里焦急,不往好處想,尋思著你碰上了劫路的了。蛐蛐咿呀著哭了一會,等不來你,就睡啦……她期期艾艾地說著,像個做錯事情的孩子。
蛐蛐她爹就是你?你這個家伙!毛艷把對著我的臉扭一下,對著繭兒,說:你就是繭兒姐姐吧?我是蟈蟈的同學。
她叫毛艷。我說。
貓兒眼?
毛艷!是來幫我養奶牛的。
什么奶牛?
什么奶牛!在你眼前擺著呢。行了,過幾天你就知道啦。我心里空虛煩惱,說,快回家收拾一下炕,讓毛艷睡覺。
爹和娘也沒睡,就著月光等我回來。我把牛轟進院子,就聽到爹和娘一齊咳嗽著,點亮了煤油燈。
毛艷進屋嚇了爹娘一跳。
我說貸款買了五頭奶牛,嚇得爹娘啞口無言,一齊跑到院子里看。爹娘進了屋,娘索索地抖,爹說:反了你個小雜種!這么大的事你竟敢自作主張。
我說:我二十四了,不是小孩子啦!李世民二十四歲當皇帝,管理天下大事。
哪個村的李世民?爹說,你連你爹也騙。
毛艷笑起來。
閨女,你笑什么?娘問。
大伯大娘,蟈蟈沒錯。毛艷說。
女兒在繭兒懷里哭了兩聲,繭兒拍著她的屁股說:蛐蛐不哭,蛐蛐不叫,蛐蛐她爹買回牛,一條二條三條,八條七條五條……
蟈蟈,你別把心想邪了呀!爹諄諄教誨我。
毛艷來了精神,把白天講給我聽的那些道理又嘰里哇啦地講給爹娘聽。
娘說:閨女,你好像在背天書,俺聽不明白。
毛艷說:您明白一點就行了。一代勝過一代,就像您這小腳,能跑過我這雙大腳嗎?
跑不過。娘說。
跑不過就別說話。毛艷說。
娘說:閨女,這可是在俺家呀,你掃帚捂鱉算哪一枝子的?
毛艷瞪著眼說:我要橫掃一切舊思想。
黎明時分,爹說:蟈蟈,你是要這些洋牛呢還是要爹娘?
我說:牛要,爹娘也要。
爹說:留牛不留爹娘,留爹娘不留牛。
毛艷說:大伯,你們干脆分家,讓蟈蟈每月付給你們養老費。
我說:分開也好。
爹說:你翅膀硬啦,不是前幾年尿床那會兒啦!
我說:是你們逼得我。
蟈蟈,娘說,你娶了老婆忘了娘,老天爺不會饒過你。老天爺長著眼呢,十年前,天上落下滾地雷,劈死一個女妖精——娘頓了頓,脧了爹一眼,接著說,天老爺圣明著呢,你要是敢和爹娘分家,就讓滾地雷劈了你個狗雜種。說到這里,娘的眼里射出逼人的寒光。我突然想起那個雨天,娘把臉貼在玻璃上,也用這樣的目光,窺視著我和繭兒。我心中立刻堆滿了憤怒和厭惡,我咬牙切齒地說:分家,分!你們的生活費我來出,只是求你們別管我。
蟈蟈!一直驚恐地站在一邊聽我們爭吵的繭兒喊起來。蟈蟈,不能分啊,鄰親百家會笑話我們的。
毛艷說:第一個不纏腳的女人也被人笑話過,現在誰還纏腳,你纏嗎嫂子?骨頭全纏斷了,都是甲級殘廢。
村子里的雞又一次叫出一個新浪潮,外面喧囂著生的聲音。從院子里刮進來一陣腥風,耗干油的燈迫不及待地跳動幾下,熄滅啦。房子里灰暗了一分鐘,潮濕的、淺黃色的陽光就從門縫里擠進來。屋子里充滿熱嘟嘟的腥氣,好像剛用開水燙過死雞死鴨。大家都困乏地立起來,被疲倦折磨得失去精神的眼里顯出惶惑不安的神情。
這是什么味道?——洋牛味!——絕對不是——像死雞死鴨。
奶牛在院子里叫起來,牛一叫,我立刻想到若干事,分家后,人到哪里住,牛到哪兒住,鍋碗瓢盆切菜刀,一樣也少不了,我頭昏腦漲,甚至開始后悔。我抬頭尋找毛艷,她用手扇動著唇邊的空氣,輕蔑地笑我。我說:毛艷……她說:你害怕了?我說:不是怕……毛艷說:是膽怯!枉為了男子漢大丈夫!手里有錢,地里有無窮的草,你怕什么?繭兒可憐巴巴地對毛艷說:貓妹妹,你勸勸他,讓他把牛送回去吧。
爹用手掌揉著眼說:你給我滾!牽著你的牛爹牛娘給我滾,別讓這些畜生腌臜我的院子。娘說:蟈蟈呀,虎毒不食親兒,爹娘全是為著你好,聽話,把這些腥牛送回去,咱正兒八經地好好過日子。爹說:兒大不由爺,你折騰去吧,無恩無仇不結父子。
牛叫聲越來越急,那股腥氣也越來越濃,無孔不入地鉆進屋子。毛艷惡心,伸出兩個手指捏一下咽喉,捏出兩個紫印子。不對呀,她說,奶牛怎么會有這種味道呢?毛艷一把拉開門,我看到她兩眼發直,嘴唇發白,呆了五秒鐘,退了三二步,驚叫道:蟈蟈你看那是個什么?
院子里,五頭奶牛稀稀疏疏站著,一個個都像患了感冒,流著清鼻涕,低眉順眼,垂頭喪氣。在牛群中,有一個似鳥非鳥似人非人的怪物在行走。他的雙腿裸露,細干瘦長,皸裂著一瓦瓦黑色間白紋的鱗片。腳脖上拖著一條粗麻繩,麻繩頭拖散了,染著綠色草汁,沾著一疙瘩黃泥。他的步伐類似蹣跚,更像蹦跳,好像腳下安裝著兩根柔軟的彈簧。他的頭細長,帶著一些不規則的棱角,頭上一根毛也沒有,兩只耳朵像兩只曬干了的木耳,陰鷙的目光像爬行動物。他的雙肩與胳膊上,對稱地生著白色的與灰色的扁羽毛。前胸上的毛蓬松雜亂,骯臟不堪;有的毛根兒朝外,有的毛根兒朝里。背上的毛很少,露著人的深深的脊溝,一群群的寄生蟲在脊溝里像黑螞蟻一樣蠕動著。
原來是你這個老怪物!我啐了一口,說,你會飛了嗎?老妖怪,別做夢啦。
遍身羽毛的老頭陰毒地看著我,忽然振動雙翅,發出貓頭鷹一樣的叫聲。他端著翅膀,沿著院墻走動。土墻上伏著一片肥胖的蝸牛,他一把把地抓起蝸牛塞進嘴里,香甜地咀嚼著,綠色的汁液從他的嘴角流出來,沿著下巴,滴落到胸前的羽毛上。
這是個什么東西?毛艷驚魂未定地捏著我的胳膊問。
沒等我回答,那鳥羽老頭就把雙翅一抖,尖聲叫道:別打我……我要飛……
隨著他翅膀的抖動,一股更加濃烈的腥臭氣撲過來,這已經不是屠戮雞鴨的味道或臭魚爛蝦的味道,簡直是腐尸的味道啦。毛艷掏出手絹捂住鼻子,跳到院子里。腥臭氣把她的瞌睡驅趕跑了。她轉到老頭身后,仔細地打量著,老頭又聚精會神地吃開了蝸牛,根本不理睬她。
你走吧,娘說,你把俺墻上的蝸羅牛子吃完就走吧,俺一家老小都知道你本領大,敬著你哩。
抽煙嗎?爹說,爹走到院子里,用手心擦擦煙袋嘴,恭恭敬敬地托著煙袋,頂著撲鼻的腥臭,向鳥羽老頭靠過去。鳥羽老頭回過頭來,白眼珠子翻了翻,把兩個腮幫子鼓得高高的,突然噴出了幾十個蝸牛殼,像冰雹一樣落在爹的臉上。
腥臭氣和怪叫聲把繭兒懷里的蛐蛐也驚動了。她疲乏厭倦地哭起來。繭兒拍打著她說:別哭,好孩子,別哭,你看,你爹買來一群洋牛,那個長翅膀的老頭也來啦。蛐蛐往院子里望了一眼,“哇”了一聲,把頭扎在繭兒懷里,一動也不敢動啦。
毛艷站在老頭兒背后,凝神片刻,腮上泛起會意的笑容。她對著我飛了一個眼色,便鷹撲兔般往前一沖,她抓住一束羽毛,用力一拽,只聽到老頭像兔子一樣水分充足地叫了一聲:別打我……我要飛……那束羽毛,連帶著一些黑乎乎的臭氣熏天的東西脫落下來。毛艷笑著,叫著,前后左右跳著,向老頭發起連續進攻,她的步伐靈活,像拳擊又像擊劍。老頭哭嗥著,轉著圈防衛,但無濟于事。不到十分鐘,他身上的羽毛就被毛艷撕扯得干干凈凈,顯出了又臟又瘦的身體。老頭像青蛙一樣伏在地上,痛哭著:別打我……我要飛……別打我……我要飛……混濁的淚水沾濕了骯臟的面頰。
遍地羽毛狼藉,有一兩片在輕動。我看著毛艷,毛艷看著我,又一齊看著老頭,良久無言……
七
眼睛上方有兩塊黃色斑點的小黑狗四眼正在村子里的草垛邊與一條名叫鷂子的小公狗糾纏,忽然看到村頭上電光閃閃,便撇下鷂子,踏著街上一汪汪的雨水,箭一般地飛奔回來。它跑到躺在綠草地上的蛐蛐面前,用冰涼的鼻子觸著她胖乎乎的小手。蛐蛐!蛐蛐!它叫著,用牙齒咬住女孩繡著鐵臂阿童木的汗衫,把她拖起來。
蛐蛐張大嘴巴,長長地打了一個呵欠,一滴口水像透明的蠶絲落到阿童木的頭上。她抬起手背揉揉眼睛,摸著小黑狗的頭說:四眼,狗娘養的,跑到哪兒去啦?女孩站起來,提提濕漉漉的褲子,挪動著兩根藕節般的小腿,向著蟈蟈走去。爸爸,爸爸,那個火球呢?奶牛抬起頭,親切地舔著小主人。滾開,大花牛,回棚里去。四眼,把大花牛轟回棚里去。小黑狗立即執行女孩的命令,在奶牛面前跳著,汪汪地叫著。奶牛使勁扭動著腰肢,拔出深陷在泥土里的蹄子,懶洋洋地往棚里走去。
女孩蹲在蟈蟈面前,大聲喊叫。蟈蟈的睫毛像燕翅一樣剪動著,臉上浮起幸福的笑容。爸爸,你醒醒么!爸爸,那個火球被我踢到哪里去啦?我的褲子濕了,不是我尿的,我的腿麻。貓眼阿姨怎么還不回來?爸爸,你說呀!女孩像個小老太婆一樣絮叨著,我的腿麻,爸爸,我的腿麻。她坐下去,用手指去捅蟈蟈的鼻孔……
媽媽就知道讓我睡覺,白天睡了夜里睡,我不睡么,我要找小狗耍去。媽媽就說:長翅膀的老頭來了,翅膀老頭紅眼綠指甲,見了小孩就吃。你聽,老頭在樹上飛呢!別打我……我要飛……我問:媽媽,誰打老頭啦?媽媽說:你爸爸,還有貓眼阿姨。快閉眼吧,別說話,別讓老頭聽見……床上鋪的竹芯涼席忽悠悠地飄起來,涼席托著我先是在天花板下團團轉,后來,又從窗戶玻璃上飛出去,玻璃好像水一樣,輕輕一沖就開啦。涼席托著我在村子上空飛來飛去,白云彩紅云彩綠云彩跟著我,一伸手就揪住了,云彩痛得叫媽媽。它媽媽是星星,星星挑著筐子,筐子里盛著糖、花生、布老虎。老虎嗚嗚哭,老虎老虎你哭什么?老虎說,下雨了,淋濕了毛。我說,老虎,你別哭啦,叫翅膀老頭聽到把你吃了,咯嘣咯嘣嚼骨頭……我看到那個長翅膀的老頭在村前一道頹墻上練飛。頹墻有一米半高,墻頭上長著車前子和蒲公英,媽媽說不是蒲公英,是婆婆丁,爸爸說也是蒲公英,也是婆婆丁。墻根叢生著一窩窩酸棗棵子,紅酸棗、綠酸棗,把口水都酸出來了。老頭在酸棗棵子中用破磚爛瓦壘了一個臺階,踩著臺階扯著車前草他爬上墻去,腿肚子哆嗦著,張開翅膀,朝著我飛來,媽媽!我怕!老頭飛不到我跟前,像石頭蛋子一樣頭朝下栽到酸棗棵子里,酸棗針把他的頭咬得淌黑血。爸爸和貓眼阿姨來了。爸爸,老頭咬我,我怕!爸爸說:不怕。貓眼阿姨用照相機給老頭照相,叭勾——!像放槍一樣,老頭嚇得不會動了,抱著頭哭:別打我……我要飛……阿姨說:他原來就想上天嗎?那真也該打,就像打球,歪打正著。爸爸說:到底是打錯了還是打對了?爸爸和阿姨走了,翅膀老頭又活了,踏著磚瓦,哆哆嗦嗦爬上墻,他抖著翅,果真像老母雞一樣飛出去好遠,落地時往前趔趄了幾步,沒有摔倒。阿姨!看啊,老頭飛了!
自從那次貓眼阿姨拔光他的羽毛后,他不見了。人們都傳說他去偷動物園的孔雀,進了狼籠子,被四條大灰狼吃啦。老頭走后,村子里的蝸牛使勁多,所有的墻壁都變成了灰綠色,下過大雨晴了天,蝸牛的叫聲好像刮風搖樹葉子。貓眼阿姨向村里人宣傳:蝸牛有高度營養價值!貓眼阿姨還念報紙給大家聽,人們都不信,說,只有鳥毛老頭才去吃蝸牛,正經人是不吃蝸牛的。還說,要是蝸牛也能吃,那么蚯蚓、蒼蠅、螞蚱、蚊子也都是高級食品。得了吧,姑娘,他們說,留著蝸牛你們去吃吧,你們喝著牛奶就著蝸牛正好對味。貓眼阿姨攤開手,笑笑,退一步勸他們用蝸牛喂雞喂鴨。村里人聽了貓眼阿姨的話,用掃帚把蝸牛從墻上掃下來,放在石槽里用大棒子搗成肉醬,拌在糠皮里喂雞喂鴨,全村的雞鴨全都下起了雙黃蛋。他們相信了貓眼阿姨的話。但他們還是不敢吃蝸牛,只敢吃蝸牛變成的雙黃蛋。村里的孩子們看到我吃鹽漬油炸蝸牛,好像吃花生麻糖,饞得他們伸舌頭,都伸手跟我要。芳芳的娘,艷艷的娘,俺二姑,老狗皮爺爺,都來問貓眼阿姨:姑娘,這蝸牛真能吃?貓眼阿姨把一顆蝸牛扔進嘴,帶著殼就咽了。村里人都拿著盆舉著碗搶蝸牛,連墻角旮旯全找遍了。等老頭扎齊了毛飛回來時,他的蝸牛被吃光了。
老頭這次回來,身上的羽毛老厚老厚,翅膀上的羽毛又大又干凈,像大扇子一樣。他到處找蝸牛,找不著了,就從腐土中掘來紅的蚯蚓,哧溜哧溜吃下去,像喝面條一樣。嚇得村里人脊梁像棍子一樣直。貓眼阿姨說:這個老東西,懂得營養學,他盡揀好東西吃,蚯蚓也是高蛋白呀。
老頭看到我的涼席在他頭上飛,眼珠子都氣紅啦,他扇著翅膀飛起來,一把抓住了我的腿。老頭伸出長長的綠指甲,要挖我的眼。我嚇壞了,驚叫起來……媽媽輕輕拍著我說:蛐蛐,好好睡,娘守著你哩。我從睫毛縫里看著媽媽,媽媽坐在我的床前噌棱噌棱納鞋底子。媽媽有空就納鞋底子,納了一摞又一摞。爸爸去縣城貿易公司聯系業務了,貓眼阿姨去了特區。媽媽坐不安穩,好像被尿憋得慌。媽媽。媽媽說:蛐蛐,要尿尿吧?不,你才有尿呢。媽媽又跑出去啦,我知道她出去望爸爸。媽媽前兩天老是偷偷地哭,眼皮腫得像葡萄皮。今天她穿著一件水紅色的偏襟衫子,衫子的袖上補著一個補丁。衣服小,包不住胖媽媽。媽媽納一會鞋底子,就坐在床頭上,挽起褲腿子搓納鞋底用的麻繩。她的腿又粗又白,連一根汗毛都沒有——搓麻繩時絞光啦。媽媽拈著兩片麻,往手心里啐一口唾沫,然后把麻按在光滑的腿上,使勁往下一搓,兩片麻梢兒在她腿肚子外側像四眼小狗一樣搖著尾巴。前幾天爸爸心煩地對媽媽說:你搓吧,搓吧,簡直是嗜痂成癖。我問:爸爸,什么“嗜痂”?爸爸說:別亂問。爸爸從來不穿媽媽給他做的鞋,媽媽只管做,做好了就一雙雙擺在櫥里。
院子里響起腳步聲。一聽我就知道是爸爸回來啦。媽媽撂下麻繩,放下褲腿,搖著尾巴跑出去。蛐蛐呢?爸爸問。在床上睡著哩,媽媽說。爸爸像大老貓一樣朝我走過來,我把睫毛合了一下,從一線縫里覷著爸爸。爸爸下巴上的胡子剛刮過,胡楂子青白色。從他嘴里吹出一股葡萄酒的氣。他的嘴唇滑溜溜,親得我腮幫子癢癢的。我感到他把那只大手伸進我的開襠褲里,摸著我的小肚子。她沒哭嗎?爸爸問。哭著要貓眼眼。媽媽說。噢,她還要等些日子才能回來。爸爸說,熱水器里放水了嗎?跑得滿身臭汗。你不跟我一塊洗嗎?
在太陽能熱水器那兒洗過澡的爸爸,頭發又黑又亮,像老鴰毛一樣。我爸爸是個英俊少年。貓眼阿姨領我看電視,電視里有個英俊少年。媽媽紅著臉站在床邊,她說:蛐蛐她爹,你越活越年輕。爸爸說:我們都應該越活越年輕,人老心不能老。你今天怎么穿上了這件褂子?爸爸問。蟈蟈,我不知道,我想你。脫下來吧,爸爸說,像個出土文物。今天我給你買了一件衣服。
爸爸拉開皮包,拿出一個長方形紙包,撕開紙,一抖,變出了一條蘋果綠色大袍子。來吧,穿上試試,這是大號的,你穿恐怕還有點瘦,瘦點好,瘦點出線條。爸爸端著袍子往媽媽身上比量著,媽媽一小步一小步地后退,像被火烤著。她爹——別“她爹”“她爹”的,我是爸爸——爸爸,她爸爸,我怎么能穿這種衣裳,穿上了怎么好意思見人,人家會指著脊梁桿子罵我呢——你怕什么?來,穿上我看看——不,不……
爸爸把袍子放在床上,用一只胳膊摟住媽媽的腰,另一只手慢慢地伸下去,解開媽媽的衣扣。她爸爸,爸爸,別這樣,大白天的……媽媽嗚嗚地喘著氣說。爸爸說:不要緊,繭兒。媽媽像只大白兔一樣站在床前,她的臉和脖子像雞冠子一樣紅,胸脯像牛奶一樣白。媽媽雙手捂住臉,那兩個胖胖的奶奶輕輕地跳著,兩顆紅櫻桃般的奶頭對著我點頭,我使勁地吧咂著嘴。爸爸和媽媽被我嚇壞了,媽媽躲在爸爸懷里,連氣都不敢出。爸爸幫媽媽穿好袍子,前后左右地打量著。媽媽真好看,綠袍托著紅紅的臉,媽媽變成一朵粉荷花。太好了!爸爸說。果然是人靠衣裳馬靠鞍。爸爸摟住媽媽,像吃奶一樣地咂媽媽的嘴。媽媽嚶嚶地哭起來。你哭什么?爸爸問。蟈蟈,好兄弟,我想生個兒子,媽媽說。爸爸慢慢地把媽媽松開,臉色變得冷冷的。你怎么又提起這話頭?我們不是領了獨生子女證了嗎?我還想生,我知道,我不生兒子你是不會喜歡我的,生了兒子才能拴住你的心。媽媽說著,眼淚成串地往下落。別說啦!爸爸厭煩地叫一聲,一甩手,走了。媽媽趴在床上,嗚嗚地哭起來。我嚇壞了,躺在床上一動也不敢動。
我知道,我知道你為什么不要兒子,我知道……媽媽一邊哭一邊說,我知道我不如她俊,不如她年輕……媽媽胖胖的大白臉上掛著透明的淚珠,淚珠落到蘋果綠色袍子上,嘟嚕嚕地往下滾。她舉起一面方鏡,照著自己的臉和身體,她對著鏡子,用指肚抻著眼角的皮膚。一抻,皮繃緊,皺紋消失;一松,皮松弛,皺紋出現……媽媽把鏡子反扣在桌子上,哭得更傷心啦,奶奶像涼粉一樣顫動著。她費了很大勁才把緊繃在身上的袍子脫下來,手忙腳亂地又換上那條肥腿褲子和那件補丁褂子。媽媽不亮了,不耀眼了,媽媽像只老母雞。
院子里又響起腳步聲,我辨別出這仍然是爸爸的腳步聲,他每逢心里有事時,總是用腳后跟重重地搗著地面。爸爸又帶著香氣進了屋。繭兒,你聽我說——你怎么把裙子脫下來啦?爸爸看看媽媽身上的衣裳,說,你為什么要脫下來!你為什么總是要把自己弄得像只老母雞一樣難看?爸爸也說媽媽是只老母雞。她爸爸我不愿穿,穿上新衣裳我的皮肉就像被火燎著。再說,咱都是結婚有孩子的人啦,只要不露著皮肉就行啦,穿好了招人笑話,媽媽說。我給你買衣服就是讓你穿。留著吧,等咱的蛐蛐長大啦,讓她穿。爸爸笑了一聲,兩個嘴角上顯出兩條直豎著的深皺紋。
你想得真遠啊!爸爸說。他把那件袍子抓過來拎起來,摸出電子打火機,按機關,打火機躥出一股綠色火苗。她爹!媽媽驚叫。蘋果綠色袍子呼呼啦啦燒起來,爸爸的手在半空中停著,提著一盞燈籠。火苗燎著爸爸的手,發出嗞啦嗞啦的聲響。袍子在火中縮小,最后變成一個大大的黑蝴蝶。幾個綠色的扣子落到地板上,響著,滾著。爸爸把手輕輕一抖,黑蝴蝶飛落地。媽媽直著眼坐在床沿上,嘴半張開,肚子里呼嚕呼嚕地響。爸爸一句話也沒說,轉身走了。房子里充滿怪味,我忍不住咳嗽起來。我坐起來,叫了一聲:“媽媽。”媽媽抬起衣袖擦了擦濕漉漉的臉,走上前來,抱起我,使勁地摟著。媽媽,我又叫。蛐蛐,好孩子,別叫“媽媽”,叫“娘”,還是叫“娘”好。孩子,你爹變質啦,你爹不像個莊稼人啦,你爹全身上下連頭發梢上都是香噴噴的味兒……不,我說,不,我搖搖頭。我不叫“娘”,我還是要叫“媽媽”,貓眼阿姨說叫媽媽好。媽媽還在哭,還在說:蛐蛐,你爹變心啦,他不喜歡我啦。都怨你自己,我想,爸爸剛才還摟著你親,可你偏要生兒子。為了逗媽媽開心,我說:媽媽,愛情是碗豆腐腦,趁熱吃最好;愛情是盆洗澡水,先洗臉,后洗腿。——你胡說什么,蛐蛐,是誰教你這些胡言亂語?——不是胡言亂語,這是詩,是貓眼阿姨念的——蛐蛐,往后別跟著那個……她學,跟她學不出好來。你奶奶說,半夜里飛來只貓頭鷹——我奶奶瞎說!我叫嚷著。奶奶是個老妖怪。
……媽媽剛把我生下來,奶奶就罵我:丫頭片子。她那兩只綠色老貓眼盯著我,我也惡狠狠地盯著她,一出生我就和她結下了冤仇,她經常折磨我,她用冰冷的火鐮磨我的嘴唇,用臭烘烘的破布擦我的牙床,還用手指捏我的小奶頭。我長到二百多天的時候,每逢媽媽不在家,她就用嘴嚼餅子喂我,餅子嚼得黏糊糊的,她用手指挑著往我嘴里抿。她的手指干燥開裂,擦著我嘴角火辣辣地痛。我的手腳被捆得繃繃緊,無法反抗,只好拼命號哭。她說:小鱉羔子,吃哭食哩,哭也得吃。黏稠的餅子進了我的氣管,我嗷嗷地叫著,臉都憋紫了。爸爸回來了,說:娘,你怎么這樣折騰她?奶奶怒氣沖天,把我扔到炕上,罵爸爸:雜種,我怎么折騰她啦?爸爸說:沒有這樣喂孩子的,這樣不衛生。奶奶說:什么衛生不衛生,雜種,你也是我這樣喂大的。
我們和爺爺奶奶分了家,我們在白楊樹下建了新房子,奶奶和爺爺住在舊房子里。爸爸讓奶奶和爺爺搬到新房子里住,奶奶說:沒那福氣。爸爸說:這可是你說的。爸爸每月付給爺爺和奶奶二百元養老費。爺爺背著一支長苗子土槍,天天在草甸子里轉悠,碰到兔子打兔子,碰到斑鳩打斑鳩,有一次還打到一匹三條腿的小猞猁,全村的孩子都跑到爺爺家去看這匹稀奇走獸。爺爺領我去釣魚,釣了一條白鱔、一條黃鱔,白鱔黃鱔都在草地上打滾,滾了一會,就不滾了,爺爺光顧釣魚,黃鱔被四眼叼去吃了,連骨頭都吃了。我說:爺爺,把白鱔給鳥老頭吃了吧,爺爺不答應。鳥老頭在草上追野兔子,追過來追過去,總也追不上。奶奶每天都泡在我們的新家里,什么事都要摻和,什么事都要插嘴。我們的“五朵金花”最惹她生氣,她說:這些妖怪,奶子像大水罐。貓眼阿姨擠奶時,她就站在一邊說:這是奶嗎?嘩啦嘩啦像撒尿,鎮上那些喝你們奶的孩子,遲早要生出牛角來。我捧著奶瓶跑過來,嘴噙著奶頭,看著白里透藍的乳汁射進奶桶。貓眼阿姨穿著工裝褲,袖子換到肘彎,雙臂像白鱔一樣扭著。奶牛呼哧著喘氣,不時用藍眼睛看著我們。蛐蛐,奶奶說,你別喝這些臟東西。她用手指著我的奶瓶。我說:牛奶好喝,奶奶,你想喝嗎?貓眼阿姨提起奶桶,到脫脂房里去脫脂,她笑著對奶奶說:您老人家千萬別喝,喝了后頭上長角,身上長毛,腚上長尾巴。
奶奶越來越注意我了。只要我捧著奶瓶喝奶,她就用綠眼瞪著我。那天上午,奶奶又像只老鷹一樣在我們院子里待著。爸爸在研究糖化飼料,貓眼阿姨在單杠架上拴了兩根膠皮管子,訓練媽媽擠牛奶。媽媽真笨,學了多少次啦,總也學不會。貓眼阿姨說:用力柔和一點,再柔和一點,不能像攥鋤把子一樣啊。媽媽滿臉是汗,動作更加笨了。媽媽說:妹妹,還是讓我干點粗活去吧,擔擔水,掃掃牛糞。擠牛奶也不是細活呀,貓眼阿姨擦著汗水說。我捧著奶瓶在院子里跑來跑去,前邊的草場上有一只藍色的蛺蝶在一剪一剪地飛動著。我放下奶瓶去追蛺蝶。蛺蝶飛高飛低地逗著我,最后扇動翅子上了樹。我失望地跑回院子,看到奶奶仰著脖子,把我的奶瓶喝得呼呼嚕嚕響。放下!我喊,快放下,你把奶頭給我弄臟了。奶奶翻翻白眼,罵道:小小年紀也會放屁,都是一樣的嘴,怎么就弄臟啦?貓眼阿姨說:老太婆,頭上長出牛角來啦。奶奶摸摸頭,說:姑娘,別嚇唬俺啦,這玩意兒還挺好喝。蟈蟈,往后,每天給我和你爹送兩瓶過去。爸爸冷冷地說:好吧,不過,奶錢要在養老費里扣除。啊呀!奶奶大聲叫起來,蟈蟈你這個雜種,娘四十八歲那年才得了你這么個老生兒子,恨不得打掉牙把你含在嘴里養著。冬天怕你凍著,夏天怕你熱著,你六歲那年,還嘬著我的奶頭吃奶,六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給我算算這筆奶水錢是多少?你養著五頭大奶牛,擠出的奶用平板車子往鎮上送,連親爹娘要瓶奶喝都扣錢……奶奶越說越感到委屈,坐在地上,捶打著地面,天呀地呀地哭起來。
奶奶的哭聲引來一群人,人們咬著耳朵說話。老狗皮爺爺說我爸爸:蟈蟈,這就是你的不對啦。爸爸說:大叔,您不懂。奶奶見到人,更來了勁頭,罵著:蟈蟈,悔不當初放在尿罐里淹死你個小雜種。認錢不認爹娘,天老爺饒不了你。遲早要從白楊樹上落下滾地雷,劈了你這個小畜生,劈了你這瘟牛……
爸爸,你怎么還不醒?蛐蛐打著呵欠說。
八
她坐在老屋里的土炕上,愁緒滿懷地納著鞋底子。
就是在這間屋里,我給你做了老婆,蟈蟈!
就是在這間屋里,我給你生了女兒,蟈蟈!
蟈蟈,你快回心轉意吧,你不回心轉意我這輩子就算完啦。檐雨敲打著一個破臉盆,發出抽泣般的聲響。她心煩意亂,坐立不安,已經是第三次用針錐刺破指頭肚了。她把指頭放在嘴里吮著,嘴里咸,鼻子酸,眼睛淚模糊。淚眼透過那塊巴掌大的窗玻璃,她看到在房檐和晾衣繩之間的巨大蛛網上,粘住了一只嘴巴根子還泛著嫩黃的乳燕。小燕子死命掙扎著,恐懼地看著蹲在房檐下的那個乒乓球大小的蜘蛛。蜘蛛感覺到蛛網的強烈震動,沿著對角線爬到網中央。面對這個比自己大幾倍的獵獲物,蜘蛛毫不畏懼,它張開屁股上的開關,拖著黏黏的銀絲,繞著小燕子爬來爬去,很快就把小燕子纏得像一只蜷曲的蠶蛹。小燕子快要窒息了,發出一聲聲絕望的啁啾。兩只老燕子像麻雀一樣噪叫著,撲棱棱地圍著蛛網飛。蜘蛛慢吞吞地干著自己的事,睬都不睬它們。
她很怕那個黑乎乎的大蜘蛛,因為婆婆曾多次講過滾地雷殛死蜘蛛精的事。怕蜘蛛,又可憐那快要被纏死的小燕子,這種矛盾心理使她暫時忘記了自己和丈夫的糾纏。后來,她大著膽子,冒雨跑到院子里,抄起一根滑溜溜的竹竿,閉著眼把蛛網攪破了。蜘蛛和燕子都落在泥水里。就在這時候,在幾百米外的那棵大白楊樹上,綠色和黃色的火球像穿梭一樣滾動著,她雙眼發直,臉白如紙,唇紅如血。未及她反應過來,那一串串的火球便從樹上消逝了。幾十秒鐘后,牛棚方向一聲巨響,一道火光沖天而起,空氣像洶涌的潮水一樣漾過來,院子里飄著濃烈的硝煙氣息。她沉思了半分鐘,忽然驚叫一聲,扔掉竹竿,沖出柴門,向著牛棚跑去。邊跑邊喊著:蛐蛐,蛐蛐,我的孩子……
她是趿拉著鞋子從屋里出來的,一出柴門,街上黏稠的泥巴就把她的鞋子脫掉了。于是她赤著腳,呱唧呱唧地踩著泥水,睜著眼,看不見路。遠處的天空中閃電潑啦啦地繼續燃燒,一瞬間她的眼睛漆黑發亮,一瞬間又黯淡無光。一種大禍臨頭般的感覺嚇得她精神恍惚,她的眼前不斷晃動著幻影。婆婆干癟的臉,婆婆每每說到滾地雷殛死罪人或妖怪時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語調和表情,丈夫穿西服扎領帶時的瀟灑神態,貓眼姑娘那一口雪白的牙齒和修長的雙腿……自從她那天夜里來到我們家,我們家每天都在變,什么都變啦,丈夫,女兒。
……那天,草地上開遍金黃色苦菜花,棕色的蜥蜴在茅草縫里迅速爬動著,野兔在裊裊上升的氧氣中奔跑,還有鷓鴣鳥迎著東方藍色的太陽飛翔。一公一母是一對夫妻鷓鴣,忽高忽低,忽上忽下,背上和胸上的白色斑點像星星一樣眨動著,就在它們要消融在草甸子深處的藍天里時,一支槍口上冒出一股白煙,一只鷓鴣如一粒彈丸落了地,不知另一只鷓鴣怎么樣,不知死的是公活著的是母,還是活著的是公死的是母。槍聲傳過來了。
丈夫穿一套大紅運動服,貓眼穿一套白色運動服。春天的草地上,我的丈夫和一個大姑娘每人提一支熊貓牌羽毛球拍,歡蹦亂跳地打羽毛球。藍晶晶的天。綠幽幽的地。紅艷艷的他。白閃閃的她。心酸酸的我。
扣呀!蟈蟈,你這個臭球簍子。貓眼大聲喊叫著。她把我丈夫遛得上躥下跳,如同走狗。后來,丈夫把羽毛球正正地打在她的奶子上。十環!十環!他興奮地叫起來,像個大孩子,女兒小蛐蛐,兩邊來回跑,一會兒給爸爸加油,一會兒給阿姨加油,小嗓子都喊啞了。蛐蛐摘了好多苦菜花,用遮巾兜著,跑到貓眼面前,一把把抓著苦菜花,對著貓眼頭上撒。她人小力氣小,揚不了那么高,貓眼雙膝跪到草地上,讓蛐蛐把苦菜花撒了她滿頭。
我孤零零地站在一邊,像一棵枯朽了的樹,烏鴉和麻雀在我頭上吵鬧著。我想趴在草地上哭一場。毛艷跑到我面前來,她那兩個蘋果般的小奶子,邊是邊棱是棱地向前挺著,我女兒撒在她頭上的苦菜花一朵朵往下掉著,她鼻子尖上掛滿白色的汗珠。她彎腰從我腳下揀起羽毛球,無意地看看我的臉,走了兩步又回過頭說:大姐,你不玩一會兒嗎?你玩一會兒吧。她把手中那只球拍塞給我。她對著我的丈夫說:蟈蟈,你跟大姐打一會兒。我的丈夫不高興地說:搗什么亂!我攥著球拍,感到半邊膀子都墜垮了。好妹妹,我不會打——我來教你——我笨,學不會,你跟他玩吧——我把球拍放在地上,低頭不敢看他們,轉過身,扭動著身子快步走,我心里并不難過,淚水卻像泉水一樣咕嘟咕嘟冒出來……
我從草地上走回家,心里說不清啥滋味,淚水一個勁地流,擦也擦不干。我感到委屈怨恨,但又不知道該恨誰。她就是比我能,就是比我“蓋帽”——蛐蛐天天“蓋帽”“蓋帽”地亂嚷——她那兩個小奶子長得那么精神,我當閨女時也是膨著,她的腿那么長,屁股上的肉那么結實,難怪蟈蟈喜歡她,難怪蛐蛐也喜歡她。蛐蛐把那么一大堆苦菜花撒在她頭發上,使她的臉像男孩子一樣招人喜愛。她奔跑跳躍著,我女兒撒在她頭上的苦菜花一朵朵往下落著,有的碰撞著她的脊背往下落,有的碰撞著她的胸脯往下落,有兩朵沿著她敞開的衣領落下去,再也不見出來。我女兒圍著她轉,我丈夫圍著她看,好像我的丈夫是她的丈夫,我的女兒是她的女兒。我嘴里發苦,我的命更苦。我兩歲那年死了娘,跟著爹長大成人。嫁給了蟈蟈,我心里足得不行。我橫看豎看看不夠你,恨不得像抱奶娃娃一樣天天抱著你。可是你一直和我隔著心。前幾年你故意把自己弄得埋埋汰汰,沒給我一天好氣受;這幾年你精神得要命,可對我越來越冷淡。我知道我不稱你的心,不如你的意,可我給你生了女兒,生兒子我也能,你不要怨我,我給你洗衣做飯,也盡到了做老婆的本分啦,你不該吃著碗里的,看著碗外的……
我越想越冤屈,眼淚流干啦,眼睛里像有沙子,霍啷霍啷地響。哭也不頂事,命中沒有莫強求,胡思亂想不中用。該干什么還得干什么。我起柳條籃子,到村里豆腐房去買豆腐,蟈蟈、蛐蛐,還有那個貓眼,全都是豆腐肚子,天天吃也不夠。每逢我們四個人同桌吃飯時,我就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蛐蛐總是一本正經地裝大人,他和她卻像兩個調皮搗蛋的孩子,常常為一句一點也不好笑的話笑得彎腰噴飯。
我著柳條籃子進了村,大街旁邊的排水溝里,全是灰綠色的蝸牛殼,幾只雞在刨著什么,弄出嘩嘩啦啦的響聲。吃蝸牛的風氣還是從我們家興起來的,起初我哪里敢吃,看著他們吃我都惡心,后來,蛐蛐捏著我的鼻子把一個蝸牛塞到我嘴里,沒用我嚼,蝸牛就化開啦,味道又鮮又美,強似活魚嫩雞。貓眼和蟈蟈還發明了好多種蝸牛做法,名字巧得我連說都不會說。吃了兩個月蝸牛,我原來的衣服就穿不進去啦。蟈蟈讓我喝涼水減肥,毛艷拉我去草地上做健美體操,彎腰撅腚的,把人都快羞死啦。村里的女人看到我,都捂著嘴笑。蟈蟈訓我,看你肥成什么樣子啦!我說:我愿意肥嗎?他說:不愿肥為什么不練?我說:蟈蟈,就那么比劃幾下子能瘦了人?我心里話:蟈蟈,我知道你怎么看我都不順眼,就變著法兒整治我。胖難道不比瘦好?
村子中間那棵白果樹下,圍著一群婆婆媽媽,一個同輩的媳婦叫我:繭兒嫂子,來呀。我問:干什么呀?她說:這兒有人在抽書算命,預卜吉兆。我的心動了一下,著籃子靠上去。白果樹上掛滿了破掃帚爛鐵盆,好像隨時都會掉下來。我擠進人圈,看到地上鋪著一塊兩米見方的黃布,黃布上擺著一只黃銅鳥籠子,鳥籠子里養著一只黃色小鳥,小鳥在籠里跳上跳下,唧唧輕叫,鳥嘴是咖啡色的,鳥腿是淡黃色的。鳥籠子旁邊,放著一排木格子,木格里放著一張張黃紙折子。守著攤兒的是一個面黃肌瘦的老頭,一雙黃眼珠子,很慢很陰地轉著。一個中年婦女家里丟了一只羊,抽了一書,紙折子上畫著一大簇青草,老頭兒替她批講說:狗三貓四,豬五羊六,靠草而去,你順著草找去吧。女人眉開眼笑,遞給老頭一塊錢,高高興興地走了。我出神地看著那只在籠子里蹦蹦跳跳的小鳥,那小鳥也不時地轉過頭來,用米粒大小的黑眼睛盯著我。我覺得這只小鳥認識我,它輕輕地叫著,不時吐出粉紅色的舌頭,它的下巴頦上,有一撮胭脂色的羽毛。大嫂,那老頭說,你有心事。我搖搖頭。你騙不了我,老頭說,你有不高興的事,花上一塊錢,或許能找到一個趨吉避兇的方法。老頭用黃金般的眼珠盯著我,小鳥也用米粒大的黑眼盯著我。我眼睛里只有老頭和小鳥,旁邊的老婆婆少媳婦吃屎娃娃全都退出去很遠。我蹲下去,看著那只小鳥說:我抽一書。老頭說:求者心中事,靈鳥早已知。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黃銅小鈴鐺,對著鳥籠晃了三下,然后拔開籠門,小鳥蹦蹦跳跳直奔木格子。在木格子前,它東瞅瞅西瞅瞅,用嘴巴叼住一個紙折,撲棱著翅膀往外拽。老頭把紙折遞給我。小鳥進了籠子,吃著老頭賞給它的金黃小米,還時不時地對著我看。
我捧著這張發黃的紙折,遲遲不敢打開,從紙折里散發出一股發霉的味道。老頭說:看看吧,看看是不是你要問的事。
我翻開紙折,看到一幅陰森森的圖畫:在一棵柳樹下,一個長發披散的女子,手托一條白絲絳,看樣子準備上吊。我的心一下子撮了起來。畫旁還有兩行黑字,我說:先生,請您給批講批講。老頭瞅了一眼紙折子,念道:好鳥枝頭皆朋友,一木焉能支大廈。我迷瞪著兩眼看著他。老頭說:可對你的心思?我頭不由己地點了點。老頭說:就是啦,玄機不可泄漏。我把買豆腐的錢給了老頭。站起來,往外走,撞著人像撞著高粱棵子,稀里嘩啦響。我一心想著那棵柳樹,那個平伸出來好像專門為上吊的人提供方便的樹杈子,還有那根雪白的絲絳。我踩著蝸牛殼回了家,沒有心思做飯。毛艷和蟈蟈的笑聲從田野里傳過來。他們笑得好痛快。我說,你們笑吧。那個女人披頭散發,滿臉淚水。她對我說,人活百歲也是死,不如早死早托生。妹妹,別糊涂啦。死了吧,死了吧。她站在樹下向我招手哩。我手腳不由己地站起來。院子里朦朦朧朧,那架單杠上生長了翠綠的枝條。好妹妹,來呀!那個女人引著我走,自古以來無數多情女子都從這條路上走啦。一了百了無牽無掛。我沒有絲絳呀。那不是嗎?她指著毛艷晾衣服用的尼龍繩。我把尼龍繩甩到單杠上,尼龍繩像一條河鰻魚,閃著銀子一樣的光。我甩上繩子去,找來一個小方凳,踩著方凳固定好繩子,又挽了一個活扣。活扣像個圓鏡子,那個女人在鏡子里對我招手。我身上有一股酒糟味,熏得我頭暈眼花,直想嘔吐。陽光從鏡子里透過來,光線里游動著一群群蝸牛。我把頭伸進圈子去,剛要踢凳子,繩子禿嚕一聲掉在地上,好像鰻魚脫了鉤。我跳下凳子,再次把繩子拴好,把頭伸進去,繩子又禿嚕一聲落了地。這時,草地上傳來了蛐蛐的哭聲。我像從噩夢中驚醒一樣,看到院子里陽光燦爛,照著死蛇一樣的尼龍繩子和青黝黝的單杠……
我們的奶牛忽然得了急病,起初全像醉酒一樣,又跳又叫,鬧過一陣后,就蔫不唧地趴在地上不起來了。蟈蟈趴在毛艷的書桌上翻書,毛艷也湊過去,那本書是暗綠色布封皮,皮上燙著金字,有兩塊磚頭那么厚。兩個人的頭幾乎靠在一起,毛艷光滑順溜的長發拂著蟈蟈結實的脖子。我站在他們背后,手心里是冰冷的汗水。牛醋酮血病嗎?蟈蟈疑慮地問,毛艷說:牛醋酮血病,是一種新陳代謝障礙疾病。我們太嬌慣它們了。應該讓它們吃粗茶淡飯,應該每天都讓它們去草甸子里吃草散步。蟈蟈贊同地點點頭。他從藥箱里拿出不銹鋼針管,吸足了透明的藥水,給奶牛注到脖子上。
奶牛們很快恢復了健康。陽光下的草甸子。毛艷說:多美呀。她跑回自己的屋子。回來時,她的脖子上掛著一個方方的小機器。說:蟈蟈,蛐蛐,大姐,來,我給你們“咔嚓”一張。照相機!蛐蛐歡叫著,五歲多點的孩伢子,竟然認識照相機。毛艷把我丈夫拉到我身邊,把我女兒拉到我丈夫和我之間,女兒抱住爸爸的腿,像貍貓上樹一樣,一直爬到爸爸的脖子上,雙手揪著爸爸的耳朵,像騎著一匹馬。靠近點,蟈蟈,摟住大姐的腰!毛艷喊著。蟈蟈冷漠的胳膊搭在我腰間,我渾身一陣戰栗,乳房上爆起一層雞皮疙瘩。大姐,抬起頭來呀,好,笑一笑,使勁笑,從心里往外笑,不要皮笑肉不笑。蟈蟈煩躁地說:行啦,小姐,咔嚓了就行啦。他的手滑到了我的胯骨上,沒有一點熱情,好像他不是摟著他的老婆而是摟著一根電線桿子。我從心里漾出苦滋味。毛艷讓我笑,于是我就笑,我知道我笑得比哭還要難看。毛艷單膝跪在地上,照相機陰森森的眼睛瞪著我們,機器咔嚓一聲響,我感到胸口上像被打了一槍。毛艷又給蟈蟈和蛐蛐照。她讓蛐蛐騎上牛背,讓蟈蟈躺在草地上,嘴里還叼著一朵金黃色的苦菜花。蟈蟈也給毛艷照。毛艷趴在草地上,雙肘支地,雙手捧腮,圓圓的眼睛被擠成兩鉤彎月。蛐蛐站在爸爸背后,喊叫:貓眼阿姨,笑一笑!毛艷咧開嘴,白牙齒在陽光下像玉片一樣閃爍,黑黝黝的臉上滿是黃燦燦的陽光和從皮里肉里滲出來的笑容。咔嚓!我感到又挨了一槍,前后腔透了氣。毛艷打了一個滾跳起來,抱住我的女兒,拉住我的丈夫,說:我們三個照一張。她拿著照相機跑到我面前,說:大姐,幫我按下快門。我不會,我不會呀!我把雙手藏在背后,連連倒退著。不難,非常簡單,讓我兩分鐘教會你。她連珠般地說了一通話,把照相機遞給我,就跑回去擺姿勢了。我也是單膝跪在草地上,兩只手像篩糠一樣哆嗦。我低下頭,看著方方正正的取景框。框里出現了湛藍的天空,一朵白云在懶洋洋地飄動;框里出現了遼闊的草甸子,白云掛在一片青草梢上。我移動著鏡頭,終于從藍天白云之間找到了他們。我的心在一瞬間停止了跳動,一股熱辣辣的液體把我的嗓子堵住了。在小小的方玻璃上,他們的頭像指甲蓋那么大,眼睛像半粒火柴頭。我的女兒緊緊地摟著毛艷的脖子,還不時翹起粉嘟嘟的小嘴去親她的黑臉。我的丈夫歪著頭,看著我的女兒和毛艷,他是那么專注,嘴微微張開,那個輕易不給我看的大酒窩也顯了出來。他和她不斷地交換著眼色,好像進行著親密的談話。他的頭發蓬松著,似乎刷上了一層金粉;他的耳朵比臉還白,耳垂又大又柔軟。那雙嘴唇,那雙曾經發瘋般地親過我的嘴唇現在正對著黑姑娘微微張開。啪噠!一滴水珠落在取景框里,畫面變得一團模糊。我把照相機扔在地上,掩著臉跑回家……
自打照相那天后,蟈蟈一直不理我,夜里睡覺時離著我遠遠的,我只要動動他,他就唉聲嘆氣,嚇得我趕緊縮回手。繭兒呀繭兒,這樣下去,你痛苦我也痛苦。蟈蟈,好弟弟,是我不對,往后我一定改,我好好跟著你們學。我不顧一切地把他拉到我著火般的懷里。他嘆了一口氣,慢慢地接受了我的熱情。繭兒,他說,從明天起,你什么活兒都不要干了,專門學文化,豁上三年時間。你起碼要有小學文化程度呀。我說:蟈蟈,我都三十歲啦,只怕你白操了心,我沒有識字的天分。不對,只要有信心,只要能堅持,沒有學不會的事情。那,我就試試嘛……
第二天早晨,他竟然溫柔體貼地幫我梳頭,給我洗臉,還涂了我滿臉珍珠霜。我被他弄得魄兒都蕩起來,軟綿綿地由他擺布著。吃過早飯,他在一塊石板上寫了十個大字,帶著我翻來覆去地念。他讓我把每個字抄寫五十遍。他說:我去鎮上送奶了,回來檢查你的作業。
人、手、口、馬、羊、牛……我念叨著,心里卻想著夜里的事,他從來沒有這樣溫柔地對待過我。我拿起鉛筆,橫豎不得勁,比繡花針還難捏啊!蟈蟈,我不是干這個的材料呀!我聽你的話,好好照顧你不就行了嗎?何必要學這些字呢?我想,他也不過是逗著我玩玩罷啦,只要對他百依百順,不管他和毛艷的事,他就會對我好的。我放下沉重的筆,走到窗前往外望。女兒和貓眼正在廊檐下學跳什么舞,錄音機里放著使人心里發癢的曲子。我拉開抽屜,找出一塊雪白的布,蟈蟈,我的親男人,讓我給你繡雙花鞋墊吧,我給你左腳繡上蝴蝶牡丹,右腳繡上金魚蓮花。老天保佑你步步踩鴻運。
沒想到啊,他竟然發了那么大的火。他用雞毛撣子把我的手抽腫了。朽木不可雕,糞土之墻不可杇!他惱怒地說。我滿眼是淚,把那兩只已經描好花樣子的鞋墊捧到他面前,戰戰兢兢地說:她爸爸,我給你繡雙鞋墊子……他一把奪過鞋墊子,冷笑一聲,撈過剪刀,咔嚓咔嚓,把鞋墊子鉸成碎片。他的臉鐵青色,說:快把作業完成。我拿起筆,手腫得像小蛤蟆,鉛筆掉在地上,尖兒折了。我彎腰拾筆,看到遍地碎布片,像風雨打落的白花瓣。蟈蟈,我哭著說,你饒了我吧,我給你當牛當馬都行,只是別讓我學字……
九
老夫婦相跟著,一步一滑地向白楊樹下走。老太婆咕咕嚕嚕地禱告著,訴說著:蟈蟈,我的兒,娘不該用滾地雷來咒你,咒過來咒過去,老天爺當了真,當真打了滾地雷,你要有個三長兩短,娘靠哪個來養活……遠處傳來兒媳婦悠揚的哭聲。一群綠色的烏鴉在他們頭上哇哇地叫著,烏鴉群里有一只非常漂亮的鷓鴣,凄凄涼涼地學烏鴉啼,聲音如箭羽,直射老頭兒心窩。他站住了,目光凝滯,似有所悟。很遠的地平線下,還有無聲的血色閃電,老頭望著那兒,目光游離。走呀,老頭子,蟈蟈怕被滾地雷殛倒了。老頭卻掉轉身,朝著來路走去。于是,老太婆向前走,老頭兒向后走——反過來說也一樣,兩人背道而走,各想各的心事……
爹呀,娘呀,他……他要和我離婚。繭兒跪在公公和婆婆面前,斷斷續續地哭訴著:自從貓眼進了家門,他就一天天地變了,一直變到這一步……爹,娘,你們可要為兒媳做主呀,要打要罵由著他,他愿意和貓眼相好我也不管,只是別讓他休了我,被休的女人不算個人……
雜種,反了!公公說,離婚,狗小子,這不是成心給祖宗丟臉嗎?
蛐蛐她娘,婆婆說,你甭哭,有我給你做主呢,結發的夫妻,生死的冤家,一根繩上拴著的螞蚱,跑不了你就跑不了他。我和你爹這就去找他。
那是個大晴天的晌午頭,草甸子里熱浪滾滾,白楊樹上蟬鳴如雨。一只又臟又臭的大鳥在白楊樹前爬上飛下,時而像只瘟貓,時而像團陰影。老太婆拉著老頭去找兒子算賬。牛棚里沒有人,各個房間也都關門掛鎖。一定是讓那個女妖精勾走啦。老太太說著,打著眼罩往草甸子里瞭望。草甸子里斑斑點點是耀眼的陽光,通到葦田去的那條小路像一根焦干的絲瓜。路上飄著一朵紅云,一朵白云,紅云背上還馱著一朵小小斑馬云。他們在那兒!老太婆說,果然是被狐貍精勾去啦。她一來我就看出她不是正道人,跟村西頭遭雷殛那個騷婆子是一路貨。老太婆忽然怒氣沖天,眼睛瞪著老頭子,說:根歪苗難正,有騷爹就有騷兒子!老頭說:你還有完沒有,多少年的陳茄子爛芝麻又抖摟出來。老太婆冤屈地說:傷心的事永世難忘,那時,你一心迷著她,心里哪有我?一年三百六十天,你有二百天睡在她家,在她家里你有說有笑,回家就哭喪著個倭瓜臉,好像欠你兩吊錢!——后來,我不是再也不去了嗎?不是正兒八經地跟你過日子,很快就生了蟈蟈嗎?——那是老天長眼,滾地雷殛死了騷狐貍,你心里害怕遭天譴才回到我身邊,要不是天開眼,我這下半輩子還得當活寡婦……老太婆的埋怨話像一條污水河,源源不斷地往外流。老頭憤憤地轉回身,一言不發地走了。他爹,你不管了嗎?你就由著他拈花惹草傷天害理?你不管我管,我知道你心里有病腰桿子不硬,沒準還眷念著你的老相好,想去吧。
她氣喘吁吁追著那三朵云,三朵云隱沒在蘆葦地里。老太太也追進了蘆葦地。前幾天剛下了一場大暴雨,蘆葦長得青翠欲滴。她沿著依稀的路徑向深處走去。蘆葦叢中一陣騷動,老太婆低頭一看,發現一只青灰色的小狐貍正坐在葦叢中望著她。狐貍的皮毛光滑,圓圓的眼睛上生著兩撮白毛。它的眼睛像電光,下巴咧開,露出幾顆雪白的牙齒。老太太渾身麻木,如同觸電,瞳孔擴大,面前一片迷蒙。她囁嚅著:仙家,仙家……
等她恢復神志時,狐貍已經走啦。她一時也糊涂了,不知是真碰上狐貍還是假碰上狐貍。她穿過茂密潮濕的葦地,爬到一道頹平的土堰上,面前出現一大灣平靜的綠水。淺水處生著稀稀落落的蘆葦和一簇簇的蒲草,一只紫紅色的大蜻蜓點著水面在蘆葦中穿行。堰上沒有人影。老太太驚恐不安地喊著:蟈蟈!蟈蟈!奶奶,你叫什么?老太婆一回頭,看到孫女正在叫她。女孩坐在堰邊一棵柳樹下,身穿一件白道道藍道道的小裙子。柳樹干上生著紅胡須一樣的水根。女孩捧著一本連環畫,四眼小狗平伸著兩只前爪,趴在女孩面前,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湖水。
蛐蛐,你爹呢?老太婆惡狠狠地問。我爸爸和貓眼阿姨下湖游泳了。天哪!老太婆絕望地叫著,天!她舉起手罩在眼上遮住陽光,向明晃晃的水蕩里望去。遠遠的水里有一片野生的蓮花,一枝枝白蓮高高地挺出水面,一白一黑兩個幾乎是赤身裸體的人正在白蓮周圍追逐著,濺起的水花很高,但一點聲音也沒有。老太婆嘴唇囁嚅著,嗓子里嘰里咕嚕響,好像在念著降妖避邪的咒語。
蟈蟈和毛艷在湖水中暢游著,一只孤獨的大鳥單腿獨立在湖心的泥渚上,歪著腦袋看著他們。它體長兩米,遍身潔白的羽毛,一只長長的大嘴連脖子都墜彎了,下頜上那個粉紅色的大皮囊不停地抖顫著。
大鳥注視著湖水,在它的眼里,那兩個人就像兩條大魚。一條大鰱魚,一條大烏魚。
蟈蟈,會蛙泳嗎?
當然會。
大鳥看到那個男人笨拙地模仿著青蛙游動的姿勢。
笨蛋,這是狗刨,不是蛙泳。看我給你示范。
大鳥看到女人沖到前邊去,身體擺平浮上水面,收腿——劃水——蹬夾腿,紅色的游泳衣在水中閃閃爍爍。她游得實在是完美無缺。大鳥驚愕地看著這個姑娘。這時候,她仰面朝天躺在水面,四肢一動不動,好像她的身體是用軟木做的。
蟈蟈,你還差得遠,你離一個農民企業家的氣魄還差得遠。
姑娘閉著眼睛說。她的線條優美的身體在水面上起起伏伏,湖水忽而漫過她高聳的胸脯,忽而又把胸脯露出來。蟈蟈在她身邊慢慢地游動著,幾次把嘴張開好像要說話,但又困難地閉上。后來,他猛地向前劃動幾下,緊貼著姑娘的身體,氣喘吁吁地說:毛艷,我……毛艷睜開眼看看他激動不安的面孔,微微一笑,用手掌撩起一股清水,清水直奔蟈蟈的鼻子和嘴巴。她身體一翻,屁股一撅,鉆入了湖水,過了約有兩分鐘,她從離蟈蟈幾十米遠的地方鉆出來。
真不要臉啦,真不要臉啦,老太婆嘮叨著,把目光從湖水中收回來,那些裸露的大腿和臂膀仿佛還在眼前晃動。不知為什么,她覺得在湖水中游動著的就是那個青灰色的小狐貍,她和它的眼睛都是又圓又黑,皮毛又明亮又光滑,牙齒又白又尖利。她來無影去無蹤,神通廣大,天上的事知道一半,地上的事全知道,不是狐貍精是什么?她感到害怕,憂慮,擔心著兒子的命運。
連孩子都不管啦,孽障啊!也不怕孩子滾到湖里淹死。——沒事。女孩舉起手說,你看,爸爸和阿姨把我拴到樹上啦。女孩的手腕子上拴著一根細繩,細繩的另一端拴在柳樹上。爸爸讓我看小人書。還有阿姨的小收音機。還有小狗。阿姨說,要是玩夠了,你就大聲哭。
你這個小傻瓜,老太婆說,你爹不要你娘啦,你爹被狐貍精迷住啦。
十
花額奶牛站在棚子邊上,枯燥無味地回嚼著從百葉胃中返上來的草,眼睛悲哀地注視著白楊樹下的草地。
蛐蛐,我的孩子,你醒醒呀你醒醒……
蟈蟈,我的兒,都是那個狐貍精勾引你喪了天良遭天譴呀……
在兩個婦人唱歌般的哭聲中,太陽從重云背后滑到西邊天際。這時,突然刮來一陣強有力的西北風,云層破裂,太陽鉆出來,光芒四射地掛在西半天上。陽光把烏云邊緣鑲上金邊,也把草甸子染成金黃,草葉上的水珠兒閃爍著紫色或是紅色的光暈。
花額枯燥無味地咀嚼著,當它偶爾側目東望時,馬上把滿口草絲咽到胃里:東邊的天際上,一眨眼工夫竟跳出了一條跨越萬里恢宏壯美的彩虹,光艷照眼,猶如天橋。顏色是內紫外紅,紫與紅中夾著濃艷欲滴的翠綠。幾乎與此同時,在這道彩虹的上方不遠處,又生成一道顏色較黯淡的副虹。副虹的色序是內紅外紫,好像一個人和他的倒影。奶牛急促地喘息著,眼里閃著驚惶不安的光。過了約有兩分鐘,在第一道虹的內側,突然又躍出一條虹,這條虹比較狹窄;緊接著又出現第四道虹,它的寬度只有第一道虹的三分之一。三虹和四虹顏色更加黯淡,紫色和綠色幾乎難以辨別,只有深紅的色彩還比較醒目。
四道彩虹飛掛天際,草甸子里頓時五彩繽紛。一草一木都空前的美麗,天地間寂然無聲。少婦和老太婆抬起頭,怔怔地望著奇譎的天空,臉上都是一道紅一道綠,眼色像春天的鳶尾花。女孩跳起來,搓搓眼,迷惘地望望彩虹,便咯咯咯地笑起來,她把雙手卷成圓桶,罩到眼上,嘴里咔嚓咔嚓地叫著。爸爸,你還不醒呀,天上架起大花橋。女孩喊著叫著,精神亢奮,她把腳后跟翹起來,試探著用腳尖走路,起初走兩步就得落腳,一會兒工夫,竟然能弓著腳背走上五六步了。女孩變得忽高忽低,地上晃著她倏長倏短的影子。老太婆囁嚅著:天天天,連這個小東西也中了魔怔啦。
藍色的硝煙飄遍村莊,村子里很快傳遍了蟈蟈遭雷殛的消息,人們從屋子里跑出來,呼吸著雨后的濕潤空氣,一個個神色悒郁,腳下刮著小旋風,一窩蜂般擁到白楊樹下。人們圍成一個圓圈,七嘴八舌地議論著。
女孩還在草場上練習腳尖舞,一邊練一邊喊:爸爸,快來看呀,我也會用腳尖走路了。一群孩子跑過去,也圍成一個圓圈,睜著大大小小的眼,看著女孩練。女孩說:來呀,你們也來呀。一個小男孩子用胳膊擦擦鼻子,跳進了圓圈,剛立起腳走了一步就摔了個嘴啃泥。孩子們一齊張開嘴笑。女孩說:來呀。于是一齊喊叫著,擠成一團又散開,散開又聚攏,女孩是中心,女孩是他們的樣板,好大一塊草地上,密密麻麻地留下了他們用腳尖點出來的小坑。
蟈蟈平靜地躺著,打著輕微的呼嚕。圍觀的人有的主張把他抬回屋去,有的反對把他抬回屋。在亂紛紛的爭吵聲中,透出老太婆疲乏的哭聲。正在相持不下的時候,半空中響起了翅羽搏擊空氣的聲音,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從半空中砸下來。眾人齊閉了口,把眼看到落進人圈里的那個怪物上。立刻又響起一片緊張松弛后的吐氣聲。原來是你這個老瘋子!也有人叫他老鳥、老妖怪。鳥羽老頭的身體把泥地砸出一個鮮明的印兒,頭上沾了一層黃泥,臉上有好幾道干痂的血跡。他的羽毛凌亂不堪,大毛支棱著,小毛沾滿泥,濕漉漉地沾在身上,十個手指頭蜷曲著,像老鷹的勾勾爪。好一會兒,他才慢慢蠕動起來,轉動著兩只青藍色的眼,細長脖頸上那兩根大動脈一鼓一鼓地跳著。一個年輕漢子不輕不重地踢了他一腳,說:老鳥,你怎么還不死呢?活著讓人寒心。鳥羽老頭挨了踢,身子猛然縮得很小,嘴巴一陣痙攣,發出非人非獸的叫聲:乜塔烏烏烏凹灰……乜塔烏烏烏凹灰……鳥羽老頭叫著,張著黑洞洞的嘴,嘴里一顆牙也沒有了。他原來有牙嗎?不知是誰小聲地像是問別人又像是自言自語,于是眾人一齊用力回憶,一個個變得像安靜的植物。
草甸子深處傳來摩托的轟鳴,大家驀然蘇醒,目光循著車聲望去。從那條彩虹陽光輝映著的、兩邊如茵綠草擁抱著的、彎彎曲曲的褐色小路上,馳來一輛天藍色摩托車,車輪飛旋,把一塊塊泥土像彈片一樣甩出去。車近了,眾人見騎車人戴著巴掌大的變色眼鏡,頭上系一條鮮艷的紅頭巾,車飛頭巾飄,好像火把在燃燒。
貓眼阿姨!你可回來啦!女孩迎著摩托車跑過去,她的鞋上沾滿了泥。阿姨,給我買魔方了嗎?爸爸被火球炸翻了。
摩托車緊挨著人群熄了火,空氣中彌漫著香噴噴的汽油味。毛艷摘下變色鏡,掛在敞開的衣領上,牽著女孩的手走進人圈。她跪在蟈蟈面前,伸出一個指頭戳著他的上唇。蟈蟈長長地舒出一口氣,睜開眼睛對著她會意地笑了笑,便折身坐起來。怎么啦,你?毛艷問。蟈蟈揉揉后腦勺子,站起來,活動著腰、腿、胳膊。他詫異地看著眾鄉親,猛然醒悟說:噢——!你們是為它來的,都看到了嗎?真是奇特極了,漂亮極了,我原先以為是人們瞎傳說,今日才知道是真的。
眾人都莫名其妙地望著他。
毛艷,我看到了球狀閃電!還有蛐蛐,蛐蛐還踢了閃電一腳,像踢球一樣。你怎么還愣著?就是那可能由等離子體聚集而成,具有重大研究價值的球狀閃電呀。你不信,問問蛐蛐。蛐蛐!
蛐蛐從毛艷身后轉出來,說:爸爸,我會跳腳尖舞,你看。她把雙腳突然立起,身體增高了許多,胳膊平伸著,像大鳥的翅膀,腳尖雞啄米般點著地,前進又后退,后退又前進,如同鳥在天上飛,如同魚在水中游。
第二天中午飯后,烏云又從東南方向漫上來,云層中電光閃閃,奶牛棚前聚著一大群披蓑戴笠手擎避雷器的人。女孩帶著十幾個孩子手扶墻壁練習用腳尖走路——幾個月后,一位悒郁的青年小說家偶爾涉足這個小村莊時,發現村里孩子的鞋頭上都縫著一層厚厚的膠皮或舊輪胎,這奇怪的現象引起了他很大的興趣。他問了幾個成年人,有的淡漠地搖頭,有的微笑不答。后來,他碰到一個女孩,女孩臉上的肌肉一疙瘩一疙瘩的,眼睛深邃得像兩泓湖水,整個面部顯出一種神秘莫測的風采。青年小說家蹲下身,問:小妹妹,你們的鞋子是怎么搞的?女孩看著他卡腰葫蘆一樣飽滿光滑的額頭和某種森林之獸一樣的眼睛,突然笑著唱起來:別打我……我要飛……別打我……我要飛……青年小說家大惑不解地站起來,看著女孩像鳥兒一樣飛去了——蟈蟈托著一塊秒表,聚精會神,連大氣都不敢出;毛艷端著一架照相機,聚精會神,嘴里吹出鳥的叫聲。
(一九八五年)
金發嬰兒
夜色深沉。她大睜著兩眼坐在炕上,什么也看不見。她披一件羊羔皮襖,倚著谷子殼枕頭,干瘦的身體下墊著蓬松的褥子,身上蓋著暄騰騰的被子。兒媳婦剛拆洗過的被褥散發著清雅的肥皂味兒。——俺的兒媳婦名叫紫荊——紫荊嗓子略有點沙啞,語聲低低的,很甜,很迷人。——那天她對我說:娘,您摸摸看,我給您換了一條緞子被面。火紅的顏色,繡著游龍戲鳳。紅緞子被面映得您滿臉通紅,像一朵五月里的石榴花。我說:你是逗著我笑哩,一個瞎老婆子,還石榴花哩,石榴皮還差不離兒。真的,娘,我不騙您,您年輕了十歲——紫荊嘰嘰嘎嘎笑起來——俺兒媳婦就是愛笑——她的笑聲變化多端,有時像兩歲女孩被大人高舉到空中,又刺激,又驚奇,“咯咯咯咯”笑成一串,還倒嗝著嗓兒,氣都喘不過來。她一邊笑一邊用雙手拍打著腰身,身體起伏著,腰彎下去抬起來,抬起來彎下去,笑聲,拍打腰身聲,衣衫窸窣聲,連成一片,這一通笑可真是豐富多彩,熱鬧非凡,四周的空氣都被沖擾得亂紛紛流動。老太婆對兒媳說:紫荊呀,你這個傻閨女,女人家沒有你這種笑法的,女人家要笑不露齒。紫荊說:親娘,咬人的狗才不露齒呢。我的上嘴唇短,一笑就齜出牙來。說完又是一陣好笑。老太婆感到四面吹進春風來,白發飄飄在頭上。她仿佛看到了在笑聲中東倒西歪的兒媳婦,忍不住也張開凹進去的嘴,發出一連串干干癟癟的笑聲。老太婆的笑聲如殘荷敗柳,兒媳婦的笑聲如同鮮花嫩草。——紫荊有時也輕輕地笑,笑聲長長的,平平的,像一聲聲惆悵的嘆息。兒媳婦的笑聲是情緒的晴雨表,老太婆從她的笑聲里就看到了她臉上的表情,就看到了她的心。
她可不是一個平凡的老女人。——哎,我這一輩子呀——她歷盡了人世的酸辛。她知道女人最怕的是什么,最想的是什么,想起自己的往昔,她就完全聽懂了兒媳婦那一聲聲悲嘆般的笑。紫荊嫁過來兩年啦,從沒聽她哭過一次。也許那些笑聲里就飽含著淚水吧?老太婆看不見。——前年,鄉黨委書記的汽車軋斷了俺女婿的腿,書記不但不給俺女婿治傷,還踢了他兩腳,罵了他一頓,罵他是社會主義道路上的絆腳石,罵他螳螂胳膊擋車,真真不講理呀——老太婆的女兒回娘家找哥哥出主意。老太婆的兒子是解放軍的指導員,當時正好在家休假。女兒哭得呼天搶地,紫荊卻淡淡地輕輕地笑。女兒急啦,惱怒地說:嫂子,俺碰上這種事,你還笑,虧你笑得出來。紫荊說:妹妹,我盼望著你哥哥也軋斷腿哩!女兒頓時不哭啦,老太婆清楚地聽到了三個年輕人粗重的呼吸,似乎還聽到六道目光相撞的聲音。原來是這樣!兒子說,我軋斷了腿對你有什么好處?紫荊說:當然有好處,軋斷腿你就走不了啦,我就甭守活寡啦。她的嗓子啞啞的,話音里透出一股憤憤的怨氣。女兒又高一聲低一聲地哭起來,紫荊繼續冷冷地笑,兒子沉重地踱著步。在這幾種聲音里,老太婆同時感受到了寒冷和溫暖,黑暗和光明。
她是四年前突然瞎眼的,她的雙眼在年輕時不知道打中過多少青年男子漢;即便老了,也還是黑洞洞如同槍口,亮晶晶如同煤塊,就是這樣一雙眼睛竟活生生地瞎啦。那時兒子剛提了排長,正一片火熱的心兒奔前程,女兒急著要出嫁,家中無照應的人,兒子無奈,急匆匆娶過紫荊來。紫荊是一溜十八村的“茶壺蓋子”,媒婆夸她長得像尊活觀音。老太婆看不見這個兒媳婦,也不知她和兒子和睦不和睦。兒子前年在家待了一個月,很少和娘坐在一起聊聊。她寂寞極了,呼喚著兒子的名字:天球呀,天球,來和娘說會兒話呀!兒子來了,坐在她對面,劃火柴點煙,只有煙味兒辛辣沒有話。球呀,你說點什么給娘聽吧——你想聽什么——我也不知道想聽什么——那我怎么說——那就別說啦。老太婆嘆了一口氣,忽然問:你媳婦待你好嗎?兒子說:什么好不好的,就是那么回事。老太婆說:她待我可是一百成哩。你常年不在家,她可是不容易,侍候著我,還要下坡種地。兒子說:要不是為了侍候你,我娶她干什么?老太婆說:這么說是我累贅你了。兒子說:娘,別說這些啦,別說啦,生米做成熟飯啦,別說啦。兒子的話像鉛塊一樣沉重地打在老太婆的心上,她心里突然涌起對兒子的陌生感,她感到一陣陣冷氣逼人,她不相信這個發著濃烈煙味,用冰冷的語言打人的男人就是那個忠厚老實、聰明俊秀的憨厚小伙子。院子里響起了吱吱嘎嘎的水桶聲,紫荊挑水回來啦。
……她伸出手,撫摸著光滑的緞子被面,干枯的手指摩擦得緞子被面咝咝啦啦地響。她的手非常敏感,指尖上好像生著明察秋毫的眼睛。她摸著被面上略略凸起的圖案,摸了鳳頭又摸龍尾,她摸呀摸呀,龍和鳳在她的手下獲得了生命,龍嘶嘶地吼著,鳳唧唧地鳴著,龍嘶嘶,鳳唧唧,唧唧嘶嘶合鳴著,在她眼前飛舞起來,上下翻騰,交頸纏足,羽毛五彩繽紛,鱗甲閃閃發光,龍鳳嬉戲著,直飛到藍藍天上去,一片片金色的羽毛和綠色的鱗片從空中雪花般飄落下來,把她的身體都掩埋住啦……
她睡了一小覺。自從失明以來,她就這樣沒白天沒黑夜斷斷續續地睡覺。視覺喪失了,聽覺便加倍靈敏起來。她現在能聽到人們聽到的所有聲音,還能聽到人們聽不到的聲音。她把那只擱在緞子被上凍得涼森森的胳膊縮回來,屏神靜氣,聽了一會,知道已是寅卯時分,兒媳房中的掛鐘連敲四響,陽春天氣,晝長夜短,辰時就要大亮,離天亮還有個把時辰,黑暗還是又濃又厚,伸手即可觸摸,仿佛觸摸天鵝絨。被褥暖烘烘的,很舒適。她看不到房子里的、院子里的、田野里的、天地間的一切,但天地萬物全在她的耳中。她聽到神秘莫測、窈窈冥冥的夜色。夜的聲和諧優美,生機蓬勃,有時也嘈嘈切切如同亂彈琴,鬧鬧哄哄如同狗搶屎。——也許是夜游神在胡鬧哩。夜游神應該是個邋邋遢遢的小伙子,面孔黑黝黝的,穿一襲玄色長袍,頭發梳成一百條小辮,兩只大眼散漫無神,左手提一把黑陶燒酒壺,壺里裝著陳年老酒;右手搦一管大墨斗子筆,酒壺咂得“吱吱”地響,墨汁子甩得鋪天蓋地,如同黑色暴雨。醉三麻四、腳步踉蹌的夜游神,就這么懈里咣當頑皮搗蛋地整夜悠蕩著。老太婆伸出去兩個指頭,戳著夜游神的額頭,罵他頑皮不長進。他嘻嘻地笑著,呼出的濃郁酒香把老太婆熏得輕飄飄的,酒香彌漫天地,酒氣搖動著花草樹木,枝葉婆娑起舞,窸窸窣窣。藍汪汪的星星在天上動蕩起來,悠逛起來,有時候,兩顆星撞在一起,訇然作響,火花飛濺,調皮的流星高叫著,哧啦啦地撕破夜的黑袍。天上全亂了套,星星們聚在一起,嘁嘁喳喳,聚首又分手,各說各的理,誰也不讓誰。天河里波浪翻滾,白色的河水沖刷著墨綠色的堤堰,眼見就要決口,浪頭嘩啦啦地響,黃牛哞哞地叫,孩子哇哇地哭,就這樣鬧了一陣,終于平靜下來。露水滴滴答答落下來,田野里的禾苗和青草鉆出水面,芽兒或鮮紅或嫩綠,不分彼此,你追我趕,噌噌地往高里躥,往壯里長。晚出的芽苗把大塊的泥土掀起來,解放了的歡呼聲和失敗了的切齒聲融進夜聲里,一齊撲進了老太婆的耳朵。
一只蛤蟆在泥土里呱呱地叫著。
一群蚯蚓把泥土翻出來。
一只貓頭鷹在墳頭上大笑一聲。
老太婆心里猛一哆嗦,鼻子里滿是春天的氣息:青草的苦澀味兒和淺黃色迎春花淡淡的香氣。
一陣咯咯咯的笑聲從兒媳婦房里傳出來。這是歡樂的笑聲,她分辨出來了。她知道紫荊在被窩里做了什么好夢。但這笑聲很短促,像一聲歡樂的喊叫,很快就沉寂了。接下去傳來的是不斷地翻身的聲音。她想象著那個年輕火熱的身體是怎樣在被窩里煩亂地翻滾著。撩開被子的聲音也傳過來了。幾秒鐘后,她聞到了那股子年輕人特有的灼熱的氣味。終于一切又沉寂下去,紫荊輕輕地、長長地笑了一聲,這笑聲浸滿了悲哀和憂愁。老太婆不由地嘆息一聲,手又下意識地伸出去,單單地摸著那只光滑的鳳。鳳呀!鳳呀!這是你的頭,這是你的尾,你活了,你身上有了溫度,你的羽毛全挓挲開,好像孔雀開了屏……
她又睡了一覺,醒來時聽到太陽正嘎嘎吱吱地響著,像一條老牛車一樣在爬著上坡路。紅光撞到云霞時,吱溜吱溜叫著,村西頭響起一聲雞鳴。公雞叫聲很長,拖腔和回音都是百里挑一。公雞一叫,窗外雞窩里的母雞便焦躁不安了,一個個用頭撞擊堵窩的木板。養在廂房里的那頭小母牛也哞哞地叫起來。
她聽到兒媳穿衣的聲音。房門響。雞出窩,雞翅膀撲棱棱地扇動空氣。點燃火柴,柴草嗶叭。涮鍋聲。
娘,起來了嗎?夜里睡得好嗎?紫荊問著,把洗臉水放在老太婆面前,老太婆探出頭,紫荊一手卡著老太婆的脖子,一手拿著毛巾把老太婆的臉洗得噗嚕噗嚕響。她的動作很有力,但不粗魯。老人在她手下,像個溫順的孩子,幫婆婆穿衣時,紫荊用三個指頭捏住婆婆干癟的乳房,嘻嘻地笑著說他就是叼著這個東西長大嗎?婆婆愣了愣,感慨地說:荊啊荊,你可真能呀,誰家的兒媳婦還跟婆婆說這種話。這怕什么?紫荊說,那怕什么?我想起他那么個大小伙子,再看看您這個干癟奶子,就覺得心一下子很遠很遠地移開啦。婆婆說:一輩一輩的,都是這么著。女人的奶子是男人的耍物,孩子的干糧,男人耍夠了,孩子長大了,它也就干巴啦,像一朵花,敗了,蔫了,沒人看啦,也沒人要啦。老太婆感慨萬端地說著,紫荊呀,你到隊伍上去找他吧,男人的心是水上的浮萍,沒有根的草呀,離開的時間長了,恩情就淡了,心就涼啦,你去找他,有了孩子,就給他拴上了鼻繩,想跑也跑不了啦……
娘,您蓋被子怎么這么費呀。疊著被,紫荊說,您摸摸看,游龍戲鳳都發了白,起了毛,難道您夜里摸著它們睡覺嗎?——是的,是摸著它們,我摸著鳳就像摸著你,摸著龍就像摸著天球,摸著摸著就睡著了,睡著了就夢見你們倆一塊兒,高高興興地飛上了天。——娘呀,我是只草窩里的母雞,上不了天,這是您兒子說的——你去吧,去找他吧,別記掛著我,我摸索著也能照顧自己——我不去,我不去,娘,我舍不得離您哪。她笑了笑,很重地吸著鼻子。——孩子,你可別難受,你可別哭。老太婆把枯柴般的手指伸出來,在空中摸索著說,紫荊,碰上你這樣的兒媳婦,是我瞎老婆子的福氣,可是我連你什么模樣都不知道。哪怕讓我看你一眼,讓我的眼亮那么一霎霎,亮過了嘎嘣一聲就死啦我也情愿……
老太婆的喉嚨里呼嚕呼嚕響起來。
哎喲,娘哎,看不見我是您的福氣呀!我這副模樣呀,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一個人不敢看,兩個人帶著棍子看。你不信?真的,我才不會騙你哩。那年,俺娘家村里來了一個照相的,照相的是個紫臉小青年,大家都去看,我想,到底也算來到這人世上一趟,照張相,美一回,也不枉活了一輩子。我就那么往照相機前一站,只聽到機子里咔嚓一聲響,那個紫臉小青年從黑布里鉆出來,對我說,丑八怪,家去拿錢賠我的機子吧!我說,怎么啦?他說,你長得太難看啦,連我的鏡頭都給蹩壞了。
老太婆開心地笑起來:紫荊呀,你是逗著我笑哩。東胡同里你大娘說你眼睛大大的,鼻梁高高的,嘴唇肉肉的,讓人愛不夠哩——我長得不好,你別聽大娘瞎咧咧。說著話,紫荊感到一種沉重的東西壓住了胸口,話語低了下去,喉嚨發哽,她把頭低垂在老太婆胸前,雙膝跪在炕上,說:不信,那您就摸摸吧,您摸摸您這個兒媳婦是多么丑,您兒子不喜歡她,見了她就翻白眼珠子……
老太婆枯柴棒一樣的手指在紫荊粉嘟嘟的臉上移動著。你可別哭,閨女,別哭啦。你的眼睫毛是這么長,像麥芒子一樣。閨女,你也知道,兒子不由娘。你的眉毛就像那彎鉤月兒一樣。他心里想的什么我都知道。你就走了吧,閨女,我不怨你。你滿臉的細皮嫩肉。你去給我買點吃了睡覺那種藥。閨女,你可不能哭,你一哭,就把我的心揉碎啦。這彎鉤月兒一樣的眉毛,這一臉的細皮嫩肉,這麥芒子一樣的睫毛……
她對著他甜甜地笑著。她那兩只充滿熱情的眼睛正灼熱地望著他。稍稍嫌大的嘴微張著,嘴唇微有點噘,像生氣又像撒嬌。我以前怎么就沒發現她是一個迷人的姑娘呢?我怎么會毫無理由地反感她呢?某市警備區七連指導員孫天球獨自枯坐在連部里,用汗津津的手指撫摸著紫荊破碎的臉——照片是撕破過的,他認真端詳著,眼里流露出惘然若失的深思熟慮的青藍色光輝。照片重新粘合后,臉上留下兩條瘢痕,頭發也像梳開了一條深深的縫。前年探家時,妻子塞到他挎包里一雙花鞋墊子,回來一看,鞋墊子中央夾著一張照片,他把鞋墊子塞進皮鞋,把照片撕成幾半,扔到抽屜里。我為什么要撕破她呢?我真有點糊涂……孫天球懊喪地捶打著腦袋,嗓子里像要冒火。
連部墻上掛著兩面臨近小學校贈送的大鏡子,一面鏡子映出他的臉,一面鏡子映出他的背。他的臉瘦瘦的,下巴稍稍有點長。這稍長的下巴配上他藏在濃密眉毛下的一雙銳利的黑眼睛,面部表情顯得堅毅固執,甚至有些殘忍的成分時隱時現。在警備區的十幾個指導員中,數著他才貌雙全,頭頭們很器重他。他的臉在鏡子里晃動了幾下。連長洗澡回來啦。他低著頭,說:老肖——連長姓肖——我想探家。肖連長狡黠地擠擠眼,說:怎么,禁欲主義者,想老婆啦?——是的,是想老婆啦,他有氣無力地說——對不起,老兄,連長從褲兜里掏出一張揉成一團的紙,說,老兄,你把這碼子事辦完了再走。大旱三年,不差這點霧露。或者,寫封信讓弟妹來,讓大哥也沾點光。你甭瞪眼,僅僅是拆洗拆洗被子而已——他把連長投擲過來的紙團慢慢剝開,展平,看著,說:你不知道我母親雙目失明,癱瘓在炕上,我妻子離不開家嗎?——真該往報社寫篇稿子,表揚表揚模范老婆!兄弟,你真他媽的好福氣,娶著這樣的孝順老婆。弟妹長得怎么樣?嘿,管她怎么樣,憑著這點心靈美就夠意思啦。
在連長雜七拉八的話語聲中,他讀完了通知,抬起頭來,怔怔地望著連長。連長翻騰著衣服口袋,把紙頭、煙蒂、空彈殼、玻璃球擺了一桌子。看著我干什么?連長發現他兩眼發直地望著自己,便說,這種事兒你不是有興趣嗎?連長把換洗的衣服塞進一個綠色的塑料小桶,幾步走過來,從他手里奪過那張皺巴巴的紙片,用手指點著說:政治部里這些老兄,吃飽了沒事干就編發通知。“魚過千層網,網網都有魚!”聽聽,都是些什么詞兒,有限的水平無限的高度,簡直是有點扯蛋的干活。一幫子當兵的,天天執勤訓練,上哨挺得像根棍,下哨累得像根棍,到哪里去搞黃色圖片。連長發著牢騷,躺到床上,雙腳搭在床頭上,皮鞋底上不知何時踩進一顆圖釘,凸起的釘頭已磨得跟鞋底一樣平,在窗玻璃里透進來的陽光里,圖釘很亮地閃爍著。
讓查就查吧,查不出來是一回事,不查是一回事。今晚開個軍人大會,我動員一下。他懶洋洋地說。
連長躺在床上,打飽嗝似的笑了一聲。行啊,連長說,你看著辦辦就行了,弄完了你就回去鵲橋會。老孫,你這個家伙,我還以為你是個太監呢。——什么意思?他陰沉沉地問。——沒有意思。連長說著,一骨碌從床上翻下來,高聲喊叫通訊員。
通訊員是個挺挺拔拔的大小伙子,個頭在一米八十左右,膀闊腰圓,耳大面方,一身一號軍裝撐得繃繃緊,半截子通紅的手腕子露在外邊。連長讓通訊員給他洗衣服。通訊員冷冷地瞅了連長一眼,嘴唇猛地噘了起來。你噘什么嘴?連長說,告訴你,噘嘴騾子不值匹驢錢。我也告訴你,連長,我是來當兵的,是來為祖國服務,不是來當你的老媽子,更不是騾子更不是驢。通訊員惡狠狠地說。他的氣派很大,把黑黑瘦瘦的連長比得猥瑣渺小,同樣是人,為什么要我侍候你?星期天都要為你洗衣服,這是哪個條令上規定的?通訊員虎虎地質問著連長。你必須給我洗衣服,你還得給我打洗臉水,把牙膏給我擠到牙刷上,還得給我鋪被子疊被子,懂不懂?這是光榮傳統,內部條令。等你熬成連長時,你的通訊員也會這樣干。連長訓斥著通訊員。通訊員輕蔑地歪了歪嘴,說:我才不當這倒霉連長哩。我回家去賣冰棍也比你這個破連長出息大。通訊員提起綠色塑料桶,嘟嘟噥噥地走出門,在門口,他很響地喊了一句:簡直是活生生的第二十二條軍規!
連長笑瞇瞇地看著通訊員走了。他說:這個熊兵,別看他這么頂頂撞撞的,我卻是越來越喜歡他。我就討厭那種像哈巴狗子一樣的通訊員,踢他一腳他就搖搖尾巴,連叫一聲都不敢——其實,他心里恨不得咬死你哩,你說是不是,伙計?——也許吧!他很疲乏地搭理著連長——伙計,這清查的事,你就看著辦吧,牢騷歸牢騷,執行歸執行。究竟是什么原因惹動了你的凡心?
他淡淡地對著連長笑了笑,什么也不愿說。他知道這種清查如同兒戲,如同水面上打棍子。他知道戰士們心里想的是怎么一回事,他知道人們都極力掩蓋著內心深處那一點點秘密,大家都互相知道,都心照不宣。
晚上的軍人大會上,他宣讀了上級的通知,然后講話,他又講了巴頓將軍用手杖打碎美人照片的故事。戰士們在下邊竊竊私語,有人佯裝打呼嚕。他笑了笑,說:各班回去討論一下,討論題有兩個:一是如何認識這次清查的重要意義,二是在這場清查運動中你持什么態度。
第二天上午,各班班長匯集到連部。班長們一個個面色冷漠,從口袋里掏出一疊疊的照片,很響地、像甩撲克牌一樣甩到桌子上,真是“魚過千層網,網網都有魚”!一個闊嘴大耳的班長半嘲諷半認真地說。孫天球拿起照片一看,滿臉頓時發了紅。班長們一齊望著他,看著針尖般大小的密密一層汗珠從他的鼻子上滲出來。照片上,他的戰士們擺出不同的姿勢,在一個裸體美女身下,有的甜蜜地微笑,有的愁眉苦臉,有的局促忸怩,美女始終傲傲地笑著,端莊嫻靜,居高臨下,如同天神。他抬起頭,看到班長們眼里都隱隱約約地閃爍著鬼火一樣的東西,這東西使他渾身發冷,他把照片劃拉到一起,第一次在戰士們面前口齒不清地說:你們回去吧,大家的態度很好,很有成績,回去吧。班長們面面相覷,一個個無聲無息地站起來,悄悄地退出去。他急匆匆地跑過去關住門,把那一大堆照片統統掃到抽屜里。
去年春天,那個月牙狀的人工湖邊塑了一尊裸體女人像,有人說是個漁女,有人說是個村姑,反正這個女人肌肉豐滿,魅力很大,一時遍城轟動,游人如蟻。待業青年在塑像前設了幾個照相點,照相的人排成很長的隊伍等候。塑像前的湖畔,紅男綠女成群結隊,照相機咔嚓咔嚓響成一片。
當時,他剛從政治學校學習回來。他記得他曾在軍人大會上宣布:干部戰士一律不準在塑像前攝影留念,一律不準在塑像前逗留,因公路過時,不得歪頭仰視。規定一公布,戰士們議論紛紛,連長對這幾項規定也不以為然。月牙湖前那條三米寬的水泥路,是七連戰士去警戒目標值勤的必經之路。連長說:老孫,你這是瞎子點燈白費蠟!女人塑像就像吸鐵石,戰士們的脖子就像大頭釘,一吸就歪啦。我不敢說別人,我就想看,多美呀!你呢?老兄,你說良心話,你難道不想看嗎?——我不想看,我堅決不看,我也不能讓戰士們看。——你能天天陪著他們上哨下哨嗎?——我相信戰士們的覺悟,只要干部們以身作則,戰士們就會自覺遵守紀律。——好吧,我倒要看看你的本事。
那天,他挎上手槍,扎好腰帶——腰帶扎得很緊,連一個大拇指頭也插不進去——戴正軍帽,擦亮皮鞋,準備帶兵換哨。連長正在對著鑲嵌在墻上的小鏡子刮胡子,滿嘴的肥皂沫子。連長對著他眨眨眼,說:伙計,走吧,我在家里看著你。
四個戰士已經披掛整齊,站在門口等他。他說:同志們,這是對我們的一個考驗,誰要歪頭失態,誰就不是真正的男子漢。
戰士們被激得意志如鐵,對著指導員堅定地點點頭。他的一連串口令短促有力,暗含著殺機,戰士們感到一陣陣冷氣從腳底升起,脊椎骨好像通了電。
一走上水泥路,粉紅色的朝陽便把他的眼睛照亮了。他走在戰士們內側,按照條令要求邁步,擺臂,身體挺直,上體微微前傾,下頜微收,目光平視前方,陽光照著他鼻子尖上的汗珠,反射出彩虹的光芒,水泥路兩側的淡雅花香沁人心脾,還有更濃烈的混合香味不時地一股股撲過來。隨著這香味的,是高跟鞋擊打水泥路面的橐橐聲。女性的氣息比任何理論都深刻透徹,熱水澆雪般地深入到他的靈魂里去。
水泥路拐了一個九十度的彎,他眼睛的余光瞥見了粼粼的湖水上泛起的金色的虹彩。塑像離他們大約還有五十米的光景,就在水泥路右側的湖水中,他已聽到了男人女人的喧嚷聲,聽到了照相機的咔嚓聲。(嗲一點,嗲一點吆!哎,好!控制住面部肌肉,別動——咔嚓——阿玲,親愛的阿玲,看著我,稍微有點表演,嘴張開一點,對,表現出對愛情的渴望,對,像六月天渴望喝冰鎮汽水,注意——咔嚓——)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從他右邊傳來,戰士們的步伐全亂了。生活的熱浪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他的身體仿佛在下沉,思想卻在上升。四周全是那種混合的香氣,濃郁得化不開,熏得他頭發暈,腳發輕,心飄飄地往上沖。一個個花枝招展的倩影從他的面前滑過去,他感到自己仿佛在花叢中穿行。路的右側,湖里泛起來的光芒更加明亮,他的右臉膛像被火爐烤著一樣灼熱。他確實感覺到右邊有一股強大的力量,這股力量不止是牽動著他的脖子,而且牽動著他的心,這股力量大得出奇,使人幾乎無法抵抗,好像他一個人單槍匹馬與一個班的戰士進行拔河比賽,盡管他立場堅定恨不得腳下生根,但即使有根也要被連根拔除,一綹綹洋黃色的根須像絲線一樣拖在地上。他不自覺地把脖子向左扭著,好像風中射擊的目標修正。——瞧那幾個大兵!——他聽到一個酸溜溜的女人在喊叫——瞧呀,好像五個木偶。——他怒不可遏,恨不得扭過頭去啐她一口。可是他不敢,他生怕一歪頭就看到那尊女裸,那樣,這伙小街痞子就會誤解他,更多的污言穢語就會噴到身上。他低低地說:保持姿態,別理睬他們。他稍稍放小步幅,把四個戰士讓到了右前方。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五六七,那個女人又在右側叫起來。她的叫聲很響,具有一股臭豆腐的魅力。他看到,四個戰士竟在按著那個女人的口令走路。他們動作僵硬,腿和胳膊如同木棍,脖子一律向左歪著,好像四只歪頭鵝。——正當梨花開遍天涯,湖上飄著柔曼的輕紗。喀秋莎站在士兵們身旁,眼巴巴地把你們瞭望——姑娘在湖邊唱歌。大兵在行進。歌聲中,戰士們的動作慢慢地柔和自然起來,擰著的脖子也擰了回來。
那座要命的塑像終于被甩在身后,姑娘的歌唱聲也聽不到了。從湖里吹過來的清風擦著他的臉,這時,他才覺察到自己滿臉的汗水。同志們,在交接哨的時候,他說,你們都是好樣的,你們為軍隊爭了光,讓那些小流氓們見識了軍人的志氣。四個戰士哭喪著臉,不知道說點什么好。
……我為什么那樣傻,撫摸著妻子的照片,他想。那天我一回到連部,連長就哈哈大笑,那雙漆黑的小眼睛笑成了一條縫。我的指導員!連長拍著我的肩頭說,真是絕妙的表演。我說:讓他們看看軍人的風度。連長說:你別惡心我啦,簡直像耍猴。要是有錄像機,我錄下來讓你自己看,看完了你就會去上吊——百分之百地裝孫子。我說:連長,你說話客氣點好不好?軍人難道不應該這樣嗎?難道你讓戰士們目不轉睛地去盯那女人嗎?連長說:別“那女人”“那女人”的,那是個女人嗎?我沒進過什么學校,肚里沒學問,但憑著直覺,也知道你們一路歪著脖子佯作悲壯,還不如大大方方地看兩眼好。
連長把望遠鏡裝進皮盒,掛到墻上去,我瞥了一眼敞開著的玻璃窗,從窗里望出去,看到月牙湖銀光閃閃,那尊潔白的不知是漁女還是村姑的女裸像也在湖里放出耀眼的光輝。我看不清她身體的細部,只能看到一個模模糊糊的輪廓。一個念頭在我心里突然一閃,但即刻就被壓了下去。太可恥了,我想,要求戰士做到的,干部首先要做到。我用力把玻璃窗拉起來,震動得窗框上的塵土飛散起來。我說:連長,不管你施放什么毒氣,我還是堅持自己的意見。我們連隊駐守鬧市幾十年,紅旗不倒,在我們的手里,難道能讓紅旗沾上污泥濁水嗎?因此——連長打斷我的話頭,齜牙扭嘴地說:防微杜漸,還有,針鼻大的窟窿牛頭大的風,對不對?他抬起頭來。用輕蔑的目光看看我說,我建議,星期六下午黨團活動時,讓全連到塑像下玩一下午,愿意怎么看就怎么看,看個夠看個飽,見多不怪,習慣成自然,虱子多了不癢癢!我說我堅決反對。連長說:那么就看你的本事啦,你能天天帶他們去換崗?你能給戰士們戴上眼罩?你能每個星期天在塑像前監視著?你不能,你沒有這么大的本事,你一手遮不住月牙湖。再說,一個指導員不應把精力放在這些事情上,什么是指導員的工作,你比我當然要清楚。
他再也沒有去帶隊換崗,他不愿再受一次罪。后來,當他凝眸漁女或是村姑塑像時,不由地對自己的一些舉動感到莫名其妙,不可理解。
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上午,只因為片刻的動搖,便使他心中的防線徹底崩潰;他原先以為牢不可破的東西,原來單薄得如同蛋殼。連長到操場上去了,他獨自一人關在連部里絞盡腦汁給政治處編寫一份材料。屋子里悶熱,煙霧使空氣混濁,他推開窗戶,明亮的湖水和潔白的塑像又跳入他的眼簾。他看到有四塊綠色停在塑像前的空地上,心中猛然一驚。他從墻上摘下望遠鏡,跨到窗前。他把望遠鏡按到眼上,手調整著焦距,四個戰士一下子被拉到了眼前。他記住了他們的名字。他又轉動著鏡頭,搜索著周圍人們的反應。塑像前人來人往,大家都很忙,照相點的青年們忙著給人照相,小孩子在學步,老太太在賣奶油冰棍,清潔女工往鐵撮子里掃冰棍紙。沒有人去注意四個戰士。戰士們仰望著塑像,好像葵花向著太陽,他們的神情是那么專注,面容平靜如同吃奶的嬰兒。那個念頭又在他心頭一動,像有一條鞭子猛抽了脊背一下。他神經了一樣緊張,咬著嘴唇,想:不,我決不能這樣干!他撤轉身,放好望遠鏡,在一張白紙上寫下了四個戰士的名字。那四個年輕的面孔像葵花向陽般仰著,是那樣專注和恬靜。那個念頭像烙鐵一樣燙著他。他坐立不安,窗外盛開的丁香花飛散出紫色的花粉,像毒藥一樣熏著他。他恍恍惚惚,用力拉上窗戶。他仰起臉看著天花板,天花板是雪白的,但從雪白中漸漸透出斑駁陸離的污漬來,有的如青蛙蹲在荷葉上,有的如云團在膨脹、蜻蜓站在云團上。他感到了從來沒有過的惆悵孤獨,魂兒像出了竅。朦朦朧朧中他又把望遠鏡取下來,關起門,插上銷,然后推開窗戶,胳膊肘支在窗臺上,望遠鏡扣到了眼上。一片藍幽幽的水在他眼前晃動,一個巨大的白影子在他眼前晃動,這白影子燙著他的瞳孔,燙著他的心,一種火一樣的焦渴折磨著他。終于,他把望遠鏡定住了。潔白豐滿的漁女或是村姑,一絲不掛的漁女或是村姑,走到了他的面前。他的心怦怦猛跳兩下,便再也不跳了。他聽到血液在體內發瘋般地循環著,遍體肌膚像被無數根通電的銀針刺激著。漁女或是村姑側面對著他,他看到了她的結實的小腿和粗壯的大腿,線條優美的臀部,優雅地彎曲著的腰,聳立的乳房,舉起的手背,手中托著的什么東西。一切都是這樣近,他聽到了她的呼吸,嗅到了她的青春氣息,看到了血液在她潔白如雪的肌膚內流動著,看到了熱情和欲念在她年輕的軀體內騷動著……
連長的踢門聲把他驚醒了。他匆忙裝好望遠鏡,掛在墻壁上,然后,掏出手絹擦擦額頭,揉揉又酸又辣的眼睛,才去撥開門插鎖。
大白天插門干什么?連長不滿地嘟噥著,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是不是病了?連長驚詫地問。沒有,我很好。他嘴唇仿佛不得勁地說著,我沒事,很好。連長說:你的臉色灰白,像個死人。通訊員!連長大吼一聲。那個虎背熊腰的通訊員撞開門,橫兒吧唧地走進來,不說話,直著兩眼望著連長。去,叫衛生員來給指導員看病,連長說。連長,你這不是脫了褲子放屁找麻煩嗎?衛生員和我住在一起,你喊我時,他也聽得清清楚楚,你直接叫他不就得了?通訊員理直氣壯地指責著連長。連長怔了一怔,雙眼一瞪,虎虎有生氣,說:我就是要喊你,通訊員負責傳達連長的口令,這可是條令上規定的。你這是濫用職權教條主義!通訊員高聲吵嚷著走出門去,出門就大叫:衛生員,連長命令你給指導員看病。
這個熊兵,真是好樣的。連長解嘲地說。
衛生員習慣性地拿出溫度表要往他的胳肢窩里塞,他擺擺手說:有萬金油嗎?
娘,你不要想那么多,紫荊把臉挪開,翻身坐在炕沿上。老太婆的手在空中懸著,一動不動老半天。咱娘倆湊到一塊也是緣分,紫荊說,其實也不能怨他,我沒能使他如意,所以他才不理我……她的嗓子突然啞了,兩汪亮晶晶的東西在睫毛下閃爍著。老太婆聽到兒媳婦不均勻的喘息聲。她困難地挪動了一下腿。紫荊把一條毯子蓋在她的腿上。她一把抓住了兒媳婦的手,兒媳婦的手背柔軟光滑,手掌堅硬粗糙,指頭根上的繭子一個個如棗核兒大。老太婆說:紫荊,你去給我買那種吃了睡覺的藥。紫荊說:您要是再說這種糊涂話,我就不理你。她戳了婆婆手背一下,說:其實呀,我才不在乎哩。我這個人是豬腦瓜子,一干活通通全忘,您別瞎猜疑。今日又是個大晴天,去年冬天下了一場雪,把地里的坷垃全泡酥啦,地暄得像發面團,咱那三畝麥子,長得黑油油的,每畝地能打六百斤,夠咱娘倆吃的啦。那三畝春地,二畝種棉花,一畝種谷子,甭說他一年還往家寄幾個錢,他一個子兒不寄也斷不了咱的錢花,缺不了咱的糧吃。有錢花,有飯吃,娘,你還愁什么?——不愁,什么也不愁——前幾天有兩個燕子在屋檐下打著旋飛,看樣子要在咱家壘窩呢。你沒聽到它們嘰嘰嘎嘎地叫嗎?
院門響。老太婆說。紫荊說:八成是黃毛來啦,說好了他今天來幫我耙地。今年地暄,要不早耙耙,春風一起就把肥土刮跑啦。老太婆說:早年間我聽你爹這么說過。
紫荊嫂子!
進來吧。
一個細高挑兒的小伙子輕手輕腳地進了屋,他懷里抱著一只紅毛大公雞。
你抱著只公雞干什么?讓它去拉犁耕地?燕子不進愁門,對不對?娘。
嫂子,你怎么忘了呢?前幾天你不是讓我找個偏方給大娘治治眼睛嗎?
紫荊愉快地笑起來。我忘啦,我這人是屬耗子的,擱爪就忘。你用這只公雞來給你大娘治眼睛?
嫂子,我聽了你的話,回家就把我爹那些書全翻騰了出來。我爹死后,那些書就被我娘捆成一捆吊到梁頭上去啦——你是誰家的孩子?老太婆舉起一只手,問——大娘,瞎娘,您聽不出來啦?我爹是西頭老扁呀!我是他的小四。——是老扁家那個黃頭發小四?你不還是個孩子嗎?——瞎娘,我二十一啦。——你還是一頭黃發?——是,還是一頭黃毛。他的臉臊紅了。我那個闖青島的外甥女對我說,有一種染發藥水,能把頭發隨意染成什么顏色,要白就白,要黑就黑,要紅就紅,要綠就綠——那你怎么不去染了呢?紫荊揶揄道。——我是想去染,可又一想,算啦,生成個什么樣就是個什么樣,天老爺塑造的。我外甥女說,小舅,你有點像外國人,金頭發,白皮膚。我回家找了個鏡子一照,是挺好看的——真不害羞,自己夸自己漂亮——黃毛,你小時候不叫這個名,你好像叫“豐收”,叫著叫著就叫成黃毛啦,全村都這么叫。你爹活著時可是個大能人,劁雞閹狗,抽書算卦,推推拿拿,沒有他不會的營生——瞎娘,我爹臨死前還嘮叨過你呢。我把俺爹的書從屋梁上拿下來,放在太陽底下抽干凈灰塵,然后就翻來覆去地找,終于找到了一個偏方:不明原因眼瞎者,用雄雞冠子血滴鼻,每日一次,復明為止。我把俺家的大公雞抱來啦。
黃毛的臉皮很單薄,嘴唇紅得有點妖里妖氣;上唇上一層細軟的茸毛、平平坦坦的獅子鼻。他滿臉孩子氣,身體卻長得十分狼抗,長胳膊長腿,兩只手很大。他抱著大公雞,不住嘴地跟老太婆說著話。那只大公雞在他懷里,時而一動不動,時而把頭轉動一下,血紅色的大肉冠子顫顫巍巍地抖動著,紫荊說,黃毛,你別來糊弄你的瞎娘啦!瞎眼點鼻子,虧你想得出來——嫂子,你不懂科學。七竅相通,興許能點好哩。老柴那年眼里出云翳,我爹用劁雞刀子在他手心里拉開一道口,滴進一滴雞冠子血,云翳登時就褪啦。——是嗎?紫荊拖著長腔奚落黃毛。公雞在黃毛懷里動了一下,脖子一歪,瞪著黃金般的眼睛瞅了紫荊一眼。這一眼如同一道電光,在紫荊的心上燙了一下。她的目光一下子被公雞吸引住了。這是一只少見的漂亮大公雞,遍身火紅色的羽毛,像一團燃燒的火苗子。脖子上的細毛像剪開的絲綢條條,柔軟又順溜地垂下來。尾巴是一簇高挑著的綠翎毛。公雞望著她,使她的皮膚灼熱起來。她簡直不敢跟它對視,它金黃色的眼珠子中間有一個漆黑的亮點。公雞傲慢地歪著脖子看她,金色眼睛里的神情既輕蔑又狡黠,意味深長,充滿神秘色彩。
瞎娘,我本來早就應該來看看你,來幫助紫荊嫂子干點活,可村東村西住著,這么遠,我也不知紫荊嫂子是個啥脾氣。那天我的手被鐮刀砍破了,我捂著手往家走,血從指縫里往外流,正碰上嫂子,嫂子從地里采來一把薊草,搓出汁水來,給我滴到傷口上止血。血止了,嫂子又給我把手包扎好。我這才知道紫荊嫂子是個好心人。瞎娘,你甭發愁,我有的是力氣,你們家有什么沉活我全包了。
黃毛說的什么話她已聽不到了。她被那只公雞吸引住了。公雞美麗的羽毛令她心里焦躁不安,她突然非常想抱一抱這只公雞。黃毛,把公雞給我。她紅著臉說。——就給瞎娘治眼嗎?——她把上身探過去,把公雞接過來抱在懷里,像抱著一個嬰孩。她用手撫摸著公雞羽毛,心跳得急一陣慢一陣。公雞羽毛蓬松柔軟,彈性豐富,充滿著力量。她摸著摸著,呼吸越來越急促,胳膊使勁往里收。公雞拼命掙扎起來,尖利的腳趾蹬著她的胸脯,她感到又痛又愜意。后來,“哧啦”一聲響,雞爪把她的褂子撕裂了,露出了她雙乳之間那道幽邃的暗影。她一松手,公雞跳下地,咯咯叫著穿過堂屋,跑到院子里。她急步追到堂屋門口,望著在院子里跑動著的公雞。公雞步伐很大,像一個一年級小學生。她疲乏無力地轉回身,一抬頭,正碰上黃毛激動不安的面孔。兩個人仇敵般地對視著,她發現他的頭發像雞毛一樣灼目,目光也像雞眼一樣既誘人又可怕。她忽然惱怒地說:我恨死你啦!
我去抓住它。
你別去管它。
公雞在院子里咯咯地叫著。
嫂子,他說,你那兒破啦。
她低頭看看胸脯上那道血印子,面孔冷冷地走回屋里去,毫不顧忌地脫掉褂子,雪白的脊背在屋里很亮地照著黃毛的眼。紫荊換了一件藕色新褂子。她說:
你把你家的牛牽來了嗎?
拴在門外柳樹上啦。
你從廂房里把俺家的小黃牛牽出來。
老太婆聽到牛喝水的嗞嗞聲,又聽到那只公雞站在陽光里,抖擻著全身羽毛,撕肝裂膽地叫了一聲。
后來,在那個逢集日的上午,當七連指導員孫天球辦完了那件事情,精神恍惚地走出村,穿行在剛剛秀出穗的麥田里的時候,他的臉上表現出一種瘋瘋癲癲的神情。麥穗子搖搖擺擺地拂動著他的大腿。故鄉四月的太陽像火爐子一樣烘烤著他滿身的冷汗,他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如同蛙鳴。麥田前方小河溝里幾只青蛙在凄楚地哀鳴著,那個孩子的臉像一個紅色的氣球在他眼前飄來飄去,從兩排咖啡色睫毛間露出來的那線眼白,射出兩道藍色的光芒,刺得他想大口嘔吐,大聲喊叫。他晃晃悠悠地走到河邊,坐在稀疏地生長著細瘦的菅草的河邊上,面對著銀灰色的河水和河灘上一層雪白的堿土,臉上那種瘋癲的表情漸漸消退,一種沉思的表情像云層后邊灰色的天空一樣出現在他的臉上。
……那天,衛生員把一盒萬金油放在他手里,轉身便走啦。他擰開盒蓋子,用指甲挑出兩塊綠豆大小的油膏,揉在太陽穴上。他發現連長不時用探詢的目光打量著自己,突然感到十分惱怒,他把那張寫著四個戰士名字的紙條拍在連長面前,說:他們四個看那個女人啦。連長驚訝地看著他漲紅的面孔,劃火點煙,從唇間吐出一個滴零零的圓圈,圓圈在空中久久不散,如同太空飛碟。是嗎?好半天,連長才懶洋洋地問。我親眼看見的,我用望遠鏡看見的,就用這架望遠鏡。他伸出手指指著墻壁,辯論似的說:你知道不知道,在望遠鏡里,塑像下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連他們臉上的表情我都看到了。連長說:你打算怎么處理他們呢?你想給他們定個什么罪名呢?他的兩眼使勁眨巴著,眼淚嘩嘩地流了出來。連長看著他淚眼婆娑的樣子,問:老孫,你是不是神經出了毛病?——你說誰的神經?說我嗎?流淚是因為萬金油。——我不是說萬金油。
從此之后一個月里,連部里靠近指導員辦公桌的那扇窗戶,幾乎每天都開著,窗臺上明晃晃的,連一點灰塵也沒有。大個子通訊員每天早晨擦玻璃時,站在這個窗臺前,總是要露出一臉斗雞般的神情。
他舉著望遠鏡連續觀察了五天,全連的戰士名字幾乎全上了他的白紙,好像一張花名冊。但到了第六天,他卻把這張白紙揉成一團,扔在墻角的廢紙簍里。他發現,戰士們上下崗路過塑像時,漸漸地表現出一種無動于衷、麻木不仁的表情,有人偶爾抬頭瞥一眼,那神色與看一個老太婆與看一棵白楊樹并沒有什么兩樣。他感到戰士們在欺騙自己,在偽裝,他們一定知道我在窗口監視著他們,他想。他記得在政治學校時曾聽過一個老紅軍講政治工作光榮傳統,他聽了一上午只記住一句話,老紅軍說:同志們,政工干部唯一的訣竅就是拿著自心比人心。他想,同志們,你們沒有必要欺騙我,你們看吧,隨便看吧,我們都是人。
他專注地研究這座塑像已累計數十小時,拿起望遠鏡把她捕捉過來,他感到時間凝滯不動,肋間生出翅羽。凌晨,日出前的她是冷峻的,但冷峻里含著委婉的惆悵。他覺得她臉上帶著成熟女子孤獨的寂寞;日出時她是溫暖的,潔白的身體被朝暉映得通紅,遍體流動著玫瑰花的漿汁,這時刻她最動人,但這時刻很快就會消逝;日出后,她的顏色一般來說是由濃艷變化為透明,那種輕柔的、充斥著床笫氣息的情緒漸漸被一種蓬勃的狂熱情緒代替,這時她是灼熱的、撩人的。這一段時間持續得最長,從上午九點到下午四點,她始終放射著溫柔的熱流。這個塑像在他感情浪潮的沖擊下,似乎獲得了靈魂和生命,他覺得已經和她達成了一種默契,已經心心相印,只要一套進鏡頭,她的一切美就屬于他了。她面部表情豐富,那顯得非常結實的嘴唇里正在吹出三鮮水餃的香味。從下午四點到暮色蒼茫這一段時間,她的外在的激情逐漸收斂,色調由明艷強烈漸變為柔和舒適。她的周圍,籠罩著草窩子莊稼地里的溫情脈脈的氣氛。在太陽即將沉淪那一霎,湖上往往升起淡淡的薄霧,霧氣繚繞中,紫紅色的光暈像一片云彩裹住了她的身體,洞房花燭照美人的香艷氣氛彌漫湖畔。他如果把望遠鏡稍一低垂,湖畔的人影便映入他的鏡頭,暮色像一道紗簾,使湖畔的人物朦朧著。銀灰色的法國梧桐下,有兩個人在練鶴翔莊,一個白發蒼蒼的老頭子,戴著一副大眼鏡,身穿一件中式蓖麻蠶布扣大褂;一個長發披散到腰際的妙齡姑娘,面孔飽滿,像成熟的豆莢,左耳像只水餃,右耳像只餛飩。兩個人先是雙腿微曲,雙臂平伸,閉目凝神,如同塑像。片刻,他發現那姑娘大張開嘴,大睜開眼,雙手狂亂地拍打著胸膛,拍完了胸膛又拍屁股,又拍肩頭,身體扭曲成麻花形狀,長發像馬尾一樣拂動著。最后,他看到那姑娘猛撲到樹上,張開嘴,咔嚓咔嚓啃著樹皮。那老頭子卻始終不見動靜,好像一個瓶裝動物標本。
四月一號這一天,原本是星期天,為避免湊熱鬧,部隊把星期六當成星期天過。連長去醫院割治雞眼去啦,連部里就剩下他一個人。他急急忙忙起了床,心不在焉地跟值星排長聊了幾句。在伙房里他匆匆忙忙地吃了一個饅頭。一個班長拉他去打撲克,他說有重要材料要寫,他那副神情把那個班長嚇了一大跳。
他走回連部時,與匆匆往外走的衛生員撞了一個滿懷,衛生員背后跟著通訊員。他用力瞪了衛生員一眼,大聲問:你們干什么?鬼鬼祟祟的!衛生員張口結舌,雙手急忙插進褲兜。通訊員把衛生員拉到一邊去,大大方方地說:指導員,我們來看看你有沒有事情要辦,我們想請假去新華書店買書。他說:去吧,你們快去吧,我什么事情也沒有。你們上街要注意軍容風紀。他伸出兩個指頭,把通訊員的帽檐往下拉了拉。通訊員和衛生員走啦,他插上門,從抽屜里摸出望遠鏡,又趴在窗臺上。
太陽正在往外鉆,無數又厚又重的云團在地平線上方等著它。它在云與地的夾縫里羞怯怯地呆了五分鐘,流散出洶涌的霞光。她全身沐浴在光的浪潮里,正眉目含情、哀哀怨怨地向他致以早晨的問候。云下的太陽紅得像血,顫抖不止,這是壞天氣的先兆,他當時可沒有想到什么天氣,他只是感覺到她的哀怨情緒要比往日濃重得多。她的臉上似乎還有露珠般的東西在滾動,那洋溢著青春活力的肌膚也像成熟的花瓣那樣,暗寓著凋零前的悲涼。
這天早晨,漁女或是村姑塑像的非凡表情觸發了他心中最隱秘的感情。他恍然覺得站在湖水中的是他早就熟識的一個女人。也是在一個早晨,他和衣躺在炕上,似睡非睡,陽光穿過窗欞,斜照在墻壁上,又折射回來,在炕角上,直挺挺地立著一個女人,她遍體金黃,正用模糊的淚眼看著他。她手提著一件藕色褂子(褂子的顏色激起他一種生理上的厭惡),仿佛在說:你娶我干什么?娶我單單為了照顧你娘嗎?那你還不如花錢雇個老媽子……
塑像好像是從他妻子身上脫下的模子。怪不得,怪不得這樣,他很麻木地想著。他忽然記起曾把她的一張照片扔在抽屜里,撕成了八塊,那些碎片不會丟失,除非抽屜里跑進耗子。他不明白自己當初為什么對妻子的哀怨無動于衷,記得當初相親時,她的容貌還令他滿意,后來她坐著毛驢來啦,毛驢背上搭著一條紅毯子,她兩腿在一邊,側坐在毛驢上,穿著一件藕色新褂子。她一下毛驢正踩在一汪泥水上,摔了一個大跟斗,從地上爬起來,她原先紅撲撲的臉就變得跟褂子一個顏色,這種顏色使她丑陋不堪。現在回想起來,那是一種多么漂亮多么柔和的顏色啊!
望遠鏡里,她變成了那種令人心旌搖蕩的藕色。太陽鉆進了重云,天色晦暗,他的心愁苦不堪,他多次陷入迷惘狀態。伸出手去想撫摸一下她,但每次都摸到虛空,從迷惘狀態中驚醒。
中午,他在玻璃板上拼湊著照片。他記得這是一張二寸照片,顯然是走鄉串巷的二把刀照相師的作品,她的臉暗淡蒼白。他看了一眼照片,便把她一撕兩半,疊起來又一撕,她成了四半。連長正好闖進來,問:老孫,撕什么?他說:一張撲克牌。他把她的殘骸扔在一個盛雜物的抽屜里。現在,從生銹的圖釘和曲別針之間,他把她的殘骸一一揀出來。他先拿起她的一塊臉,用膠水固定在一張很白的紙上。這塊臉上有她一只烏黑的眼睛,正陰郁地盯著他。他又拿起另一塊臉拼湊上去,這時,她的額頭出現了,兩只眼睛并列起來,那種陰郁的神色減弱了。她的鼻子正中開了一道縫。他很快把她的嘴和下巴以及其他部位拼接到她的鼻子下。白紙上復原了她的半身像。她的臉上有兩道裂痕,交叉成一個十字形,裂痕處銜接不好,留下一些鋸齒狀的空間。她的臉變得很恐怖很殘酷,那兩只黑眼睛里有一種仇視他的神色。紫荊,他低低地叫她一聲,我真不該把你作踐成這般模樣。讓你掛在十字架上,還不如燒了你好。他點燃火柴后,又臨時改變了主意。他用三角板把照片壓平,取出了一盒金魚牌彩色繪畫筆,開始為妻子涂紅抹綠。他用黑筆把她的頭發涂得漆黑發亮,又細細地勾勒出兩條吊梢的眉毛;他用黃筆把她的臉涂得像一個成熟的金橘;他用紅筆把她的雙唇涂得鮮紅。這樣,妻子就面如金橘,唇如櫻桃,目如葡萄,照片上洋溢著水果的氣味。那兩道交叉的裂紋變成了兩條淺淺的暗影,退到鮮艷的亮色后邊去了。
他又拿起望遠鏡時,已是下午兩點鐘光景,太陽從云層中探出金色的柱腳,斜照著月牙湖水,也斜照著湖中的塑像。塑像也是面如金橘,唇如櫻桃,目如葡萄。看著塑像的臉想著妻子的臉他感動極了,這是事情的一個方面;看著塑像美妙的身軀想著妻子那短短的一截花格子布蓋著的胸脯,他懊惱極了,這是事情的另一方面,但這個缺憾不久就得到了彌補。在不久后的清查運動中,班長們繳上來一堆照片。那時他精神亢奮地把照片全撥拉到抽屜里去。班長們走了之后,他看著那些照片,靈機發動,把戰士們照片上的塑像剪下身體,和妻子的照片頭粘接在一起,妻子和塑像合為一體,盡管妻子的頭大了一些,與塑像的身體不合比例,但他連續凝視了幾分鐘之后,所有不和諧的感覺都消失了,他感到妻子就是塑像,塑像就是妻子。
他更加渴望探家,但后來又發生了別的事情,耽誤了他的行程。這些事情,等他坐在故鄉的小河邊泛著白花堿的灘涂上時,都會想到的。
黃毛扛著齒耙,紫荊扛著锨和鉤子,紫荊家的黃牛和黃毛家的黑牛馱著各自的挽具,一起出了村。
土地承包到戶后,天地好像一下子大多啦,黃毛說,從前地里這里那里的都是一堆堆的人,現在見個人影就像見個鬼影一樣難哩。
現在干農活的人少啦,跑買賣的多啦。紫荊說,你呢?你怎么不去跑點買賣?
我笨得要命,啥也不會,跑買賣又不懂行市,不敢瞎折騰,安安穩穩種地,每年掙個千兒八百的,夠花的就行啦。
錢不是越多越好嗎?
誰都知道越多越好,但掙錢可不是容易事。
我給你出個主意,你去抽書算命呀。
我不會。
你爹不是有書嗎?
我不學。
那么你會劁雞閹狗嗎?
我才不去干這些缺德事呢。
怎么是缺德呢?
怎么不缺德?好端端的,硬給劁了,閹了,公不公母不母,不缺德?
我不跟你說啦!紫荊不高興地垂下眼皮。
黃牛和黑牛在他們前頭不緊不忙地走著,堅硬的蹄瓣踩著被風吹打得光滑結實的土路,留下一些白白的花紋。路兩旁全是桑樹,桑枝上已放出銅錢大小的桑葉。桑樹下生著密密麻麻的萹蓄嫩芽。
咱村的地離村真遠,黃毛說,我真不愿意一個人到這么遠的地里來干活,孤孤單單走一路,孤孤單單干一天,想說話都找不到個人,只有和牛說,和天上的鳥兒說,從前在隊里干活,男男女女一大堆,比現在熱鬧。
光圖熱鬧,就把牙閑起來啦。
嫂子,你不感到孤單嗎?你不感到難受嗎?
吃飽了肚子我什么都不想。
騙人吧,你不想天球哥?
你還有完沒有?不愿幫我耙就滾你的。
我不說啦。他挺委屈地說,不過是順嘴問問,發什么火。
他們走全了兩大段灰白的路,翻過一條小河,河灘上全是白花花的鹵堿土,叢生著紅梗的蓬蓬菜。村莊被扔在八里路外。周圍一大片褐色的土地,四周望不到村莊。寂靜得沒有一點聲音。到底是熬到了。黃毛把沉重的鐵耙猛扔在地上,鐵耙齒深深地扎進松軟的土壤里。他的肩膀上被耙框壓出了一道深深的印兒。他熟練地套好牛,黑牛和黃牛互相看了看,扛了扛膀子表示親熱。鳥兒在明晃晃的天空中嘹亮地叫著。很遠的地方,好像在太陽的正下方,有一個人也在使牛耙地,人和牛都顯得很小很小。
他和她互相對望著,莫名其妙地紅了臉的黃毛被紫荊的目光逼視得垂頭喪氣。他說:那么,你就倒糞嗎?那么,我就耙地嗎?
紫荊看著他披散下來遮住額頭的黃頭發,突然感到他非常可憐。于是便柔聲說:你耙地去吧,去吧,我望著你哩。
她在地頭上的糞堆旁站定,先用鉤子把糞刨下來,敲打成細末后,再用鐵鍬翻到一邊去。田野里幾乎沒有風,陽光越來越輝煌,地平線在銀色的光芒中跳動不止,遠處那人那牛像螞蟻一樣移動著。黃毛踩著耙,像駕著一條船,漸漸離她而去。黃牛黑牛拉著耙,黃毛踩在耙上,劈開雙腿,身體有節奏地搖晃著,他把身體重心時而放在右腿上,時而放在左腿上,鐵耙在擺動中前進著,耙后的土地上留下波浪般的耙紋,優美平滑。黃毛手持兩根聯結牛鼻子的細繩,一支短柄使牛鞭搭在肩上,這種鞭足有四米長,揮動起來猶如長蛇飛舞。鞭子從他背上順下來,拖在身后,在平整的土地上,蛇一樣蠕動著。有時留下痕跡,有時留不下痕跡。他迎著陽光耙過去,黃頭發如同金絲線。他背著陽光耙回來,黃頭發依然如金絲線。他的臉愁苦不堪。一直伸展進天地相接的帷幕中去的田野上好像只有他和她兩個人,泥土的腥氣撩人心弦,生命的搏動聲充斥天地。她機械地勞動著,身體慵倦無力,眼皮發沉,便坐下來,坐在河堤的漫坡上。漫坡上很干燥,松軟的黑土和隔年的枯草被曬得暖烘烘的,她坐著,醉眼蒙眬地望著平曠的田疇,雪白的蒸氣像鴿子一樣飛翔。黃毛抖顫著嗓子對兩頭牛發號施令——咦咧咧咧——嗚啦啦啦——呵哩哩哩——他的喊聲粗獷有力,但融進了遼闊的原野后,隨即顯得單薄無力,仿佛一個渾圓的東西被擠得很扁。溫熱的河堤太舒適了,她無力地仰下去,頭發觸著干枯的野草,也觸到了干枯的野草下生出的蓬勃的新草芽。天是藍白夾雜的顏色,沒有云,太陽很高很小,光線強烈,一會兒就照得她眼前發黑,黃毛和兩頭牛變成了一大團暗紅色的影子。暗影遠遠近近地移動著,時大時小,她把雙肘支地,目送著暗影遠去,又目迎著暗影歸來。她看不清黃毛的臉,她只是感覺到黃毛那一頭金發在陽光下閃爍如金箔,閃爍如同那只大公雞的金色的羽毛。
忽然,從很近的地方響起黃毛很浪的歌唱聲。他的嗓音又黏又滑,吐字如吐湯圓,給人以水分飽滿的感覺。從西南方向刮來的熏風疲倦困乏,有干青草垛的迷人氣息,土地上的植物和動物在加速分裂細胞,各種各樣的感情在成熟壯大,走向高潮和頂點。
她把頭巾抖開,蒙在臉上,靜聽著黃毛唱。(有一個大姐二十八,男人闖外不在家。)陽光很快就把藍色的頭巾曬熱,她的臉在藍頭巾下感到了太陽的溫暖,呼出的氣流把頭巾吹得輕輕翕動,盡管她緊閉著眼,還是感覺到無數個綠色的光點在藍頭巾上跳動。(那天她坐在窗下紡棉花,頭插一朵石榴花。)飛鳥在空中追逐嬉鬧的嘰喳聲如亂箭一般射下來,空氣像蜜蜂王一樣嗡嗡地叫著。(小蜜蜂飛來飛去總不落下,撩得大姐心亂如麻。)你叫吧,你叫吧,她的鼻子酸得要命,心中有架六弦琴,被貓爪子撩撥著,低弦抽噎哽咽,高弦尖聲嘶叫,她恨不得把衣服撕成縷縷條條,一把揚到空中,讓它們像秋風中的落葉一樣亂紛紛飄散。(蜜蜂,蜜蜂,要采花就采花,不采花就飛去吧。)她的兩只手在大腿外側,先是像小獸一樣蜷伏著,這時卻猛然活動起來。她用力抓著大腿下的枯草,脖子扭來扭去。好長時間,她才平靜下來,淚水在頭巾下滾燙地流出,沿著鼻子旁的小溝,流到嘴里去。
她聽到黃毛輕輕地喝住牲口,站在自己身旁。周圍的聲音全消逝啦,她感到大地在旋轉著飛升,自己的身體被拉成很長的細條。
黃毛站在紫荊腳下,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他先是看到她直挺挺的身體,又看到她那兩只已經很平靜了的手。她的鼻梁在藍頭巾下聳著,下巴露出來,翹著,脖子上有兩道皺紋,藕色的褂子下像藏著兩個渾圓的饅頭。黃毛渾身發抖,不由自主地打著寒戰,一種巨大的恐懼感攫住了他。他困難地轉過身,走回耙邊。黃牛趴在地上,黑牛站著,都悠閑地反芻著。牛肚子里不時響起飼草運動的咕嚕聲。黃牛用溫柔的藍眼睛瞥著他,一對雜毛斑鳩在耙過的土地上蹣跚著,把腳爪清晰地印在平坦松軟的泥土上。遠處那個耙地的人也休息了,人不知躲到哪個溝溝坎坎里去啦,黃毛只看到兩頭小羊般大小的黃牛立在褐色的土地上。在他眼里跳躍著銀色的光點,地里的氣流搖搖擺擺地升騰著,升騰著并變幻出幽靈般的幻影。遠處傳來牛的叫聲。陽光愈來愈溫熱,他愈來愈哆嗦成一團,上下牙齒嗒嗒地撞擊著,心臟緊縮,上提到喉嚨,他咬著嘴唇,轉回身,急走幾步,雙膝跪在紫荊身旁,把兩只大手猛按到她的胸脯上,淚水從他眼里滲出,他斷斷續續地嗚嚕著:嫂子……好嫂子……紫荊的身體在他手掌下抽搐著,他聽到了她胸膛里有小獸般的叫聲。她打了一個滾,趴起來,胳膊交叉在臉下。她嗚嗚地哭著,身體扭來扭去,雙腳把一蓬蓬的枯草連根踹出來。黃毛撫摸著她的背,嘴里還是叫著嫂子,不過聲音已不打戰,身體也不哆嗦了。他膽子越來越壯,手上漸漸地用力氣。紫荊哭了一陣,折身坐起來,淚痕縱橫的臉上怒氣沖沖,雙眼像錐子般地刺著黃毛,黃毛打了一個冷戰,手像燙著似的縮了回來。紫荊往前一探身,掄圓了胳膊,啪啪啪,連抽黃毛三個大嘴巴。黃毛捂著臉站了起來,臉色像七月的晚霞一樣變幻不止。
你們這些臭男人,沒有個好貨——嫂子,是我昏了頭,你把這事忘了吧——忘了?叫我怎能忘了你!我恨不得把心扒出來炒給你吃了,你連笑臉都不給我,你吃了我的心還嫌血腥氣,我在你眼里不算個人,頂多是你的一件家什——嫂子,你冤死我啦——你現在還用得著我,我早就看出來啦,什么時候你不用我啦,就把我像破笤帚疙瘩一樣扔到墻旮旯里去啦——嫂子,老天爺作證,我黃毛可不是那種人。
四月一號晚上,連隊改善生活,包了八籠屜羊肉大包子。他出現在飯堂里時,忽然發現戰士們和幾個排長眼神都不對,無論是黑臉上還是紅臉上都蒙上了一層怪誕的綠色,從這種荒唐的綠色中,滲出了各式各樣的笑容,先是通訊員笑了一聲,接著是衛生員笑了一聲,緊接著是哄堂大笑,一個戰士把一塊羊肉咽進了氣管,拼命地咳嗽起來。他莫名其妙地看著戰士們,他臉上的文章像酵母一樣把笑聲的面團發得膨脹起來。他大吼一聲:笑什么?包子堵不住你們的嘴!值星排長捂著肚子來到他身邊,拉著他的胳膊說:指導員,你的眼睛……我的天,你的眼睛怎么搞成這種樣子?
他摸摸眼睛,愈加糊涂起來:我的眼睛怎么啦?我連你臉上的汗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值星排長從口袋里摸出一個小圓鏡子,遞給他說你自己照照吧。
他接過小鏡,眼看著值星排長那張白得像奶油般的面孔說:你搞的什么鬼名堂!
飯堂里的干部戰士看到他們的指導員把小鏡子舉到面前,忽然怪叫一聲,好像白天見了鬼。他扔掉小鏡子,像扔掉一條毒蛇。小鏡子在飯桌上彈跳著,碰得戰士們的飯碗當啷啷響,后來又蹦下地,在人們腳縫里滾來滾去。戰士們全都嚇呆了,沒人再敢笑。他們的指導員轉身跑出了飯堂。在連部里,對著連長鑲嵌在墻上的小鏡子,他發現自己臉色如紙,雙眼周圍,套著兩個非常標準的同樣大小的紫色圓圈。
通訊員端著一盆水走過來,他的臉上第一次流露出對連首長的真誠的關心表情,他說:指導員,洗臉吧。他接著,又從臉盆上抽下毛巾,浸到水中。
洗不掉的,我知道洗不掉的。
很好洗,指導員,一下就洗掉啦。
這是淤血,水是洗不掉的。
不是淤血是紫藥水。
通訊員撈出毛巾,對準指導員的眼眶子抹了一把,毛巾上沾滿了紫色。難道你還不信嗎?指導員?通訊員說,是紫藥水。
你,你,是你們搞的?
通訊員和衛生員搔著脖子笑起來。
他氣得雙手發抖,什么也沒說,就把臉浸到臉盆里。他涂了滿臉肥皂,把一盆水洗得烏紫。
他的“窺像癖”被紫藥水治好了。他把連長的望遠鏡掛在墻上。清查工作和粘貼妻子的工作也都結束了。營里批準了他的探家報告,就在他即將成行的時候,一件稀奇古怪的事情發生了。后來當他坐在故鄉的小河邊,面對著緩緩逝去的流水冥思苦想的時候,他認為一切都好像是命中注定,一切事情的發展,都按著早就設計好了的程序。
肖連長被選送到軍區步校進修,上級派來一個剛從軍校畢業的小伙子來代職。小伙子清秀俊雅,嘴里鑲著一顆不銹鋼牙齒,他是個攝影愛好者,水平一般,總愛咔嚓。那天早晨,新來的連長心血來潮,想把照相機嫁接到望遠鏡上,然后給那個塑像拍一張照片。指導員很感興趣地望著他。他面前擺著螺絲刀子小扳手,鐵絲皮線蠟燭頭。他年輕的鼻子上掛著汗珠,鋼牙齜出來,嘴角抽動著。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果真把照相機和望遠鏡連接在一起,端在手里,很像一件新式武器。小連長把鏡頭遠遠地對準塑像時,牙痛似的哼了一聲。他回轉身,怒氣沖沖地說:指導員,你快來看,簡直是不可思議,簡直是滑稽飽和,簡直是創造奇跡。他咔嚓咔嚓按著快門。給你,指導員,小連長把望遠鏡從照相機上摘下來,遞給他,身體退后一步,讓出了窗臺。
他拿起了望遠鏡,掏出一條手絹擦了擦望遠鏡圈。太陽剛出來,湖上像燃燒著一個大火把,火把燒著他,如同燒著他的心。與他的妻子融為一體的塑像消失了。湖上立著一塊披著大紅布的白石頭。漁女或是村姑的頭從紅布中露出來,好像火爐上烤著的獻牲。那張一看到就令他心跳不止的臉在爐火的烤炙下變了模樣,變得猙獰可怖,輕佻淫蕩。這種感覺像根硬刺一樣扎在他的心臟上,使他時刻都不敢忘記。他感到怒不可遏,那塊大紅布像一帖狗皮膏藥牢牢地貼在他的感覺里,使他的眼前不時地掠過鴉群般的暗影。小連長還在滔滔不絕地發著議論,語多涉譏刺,充滿硝煙氣息。他的思緒像橡皮一樣被小連長的一個個沖擊波鼓動著,有時膨脹有時收縮,他感到自己所有的靈竅都被這塊紅布遮住了,思維能力麻木呆滯,好像陷身在紅色的淤泥里。他搞不清楚自己為什么對這塊紅布如此反感,即使他后來坐在故鄉小河邊冥思苦想時也沒搞清楚。
小連長罵罵咧咧地出去啦。他放下望遠鏡,把妻子那張照片拿出來一看,頓時驚愕得手腳發涼。她臉上的各種色塊全漶了,眉眼模糊成一團,原先那么多情嫻靜的面孔竟變成一個調色碟子,那個潔白如玉的身體接在調色碟子上,產生出一種無法言喻的恐怖感。他把照片扔進抽屜,站起來,腦袋里像裝進了一窩蜜蜂。他看到桌子和椅子全飄起來,水泥地面上爬動著成群結隊的螞蟻,月牙湖畔響起湖水般的喧嘩聲,不用望遠鏡他就看到湖邊五顏六色地站滿了人群,人們還繼續往那兒涌,還繼續往人團上焊接人,一直焊接到很遠的交通要道上,汽車被堵塞住了,排成幾條長龍,司機焦急地鳴著喇叭,整個城市都被震動了。
他煩躁不安地走進飯堂,那個一向謙恭和順的一排長正對著炊事班長大發脾氣,炊事班長把稀飯燒焦了,竹片籠屜著了火,饅頭們全都烏黑釉亮,好像優質陶瓷。
你是怎么搞的?嗯?你的心呢?腦子呢?你這個炊事班長還想轉志愿兵?轉了志愿兵你會把伙房徹底炸平。一排長大聲訓斥著,炊事班長垂頭喪氣,雙手不停地撫摸著自己的大腿。
整整一天,七連仿佛在做噩夢,值勤點上那四個戰士還沒吃早飯,隔五分鐘就往連部搖一次電話,催人去換崗。值星排長說,已經派出十二個戰士去換崗,全都像石頭扔進了大海。最后,小連長親自帶隊出發。四十分鐘后,電話鈴聲響了,他拿起話筒,聽到了小連長的聲音。小連長說;指導員,我在醫院跟你通話,湖邊發生事故,好多人落水,我們的戰士們跳湖救人,耽誤了換哨。
那天晚上空氣潮濕,熄燈號吹后很長時間,他還絲毫沒有睡意,小連長打著很響的呼嚕,還不時迸出一句咬牙切齒的夢話。他翻來覆去地滾動著,想盡了各種各樣催眠的方法,但一閉上眼睛,那塊紅布就在眼前飄動,像火焰一樣灼著他的面頰。他的心里一陣冷一陣熱,間歇性的無名惱怒折磨得他幾次想吼叫起來。最后,他把臉貼在枕頭上,強迫自己數枕頭下手表走動的聲響。手表機芯里的齒輪轉動聲驚天動地,震動得他的耳膜痛,他知道,他必須要去干那件事情了。那塊紅布,那團邪火,那帖狗皮膏藥,那根芒刺,是一切混亂現象的根本原因。他悄悄地穿衣下床,一縷月光射進窗戶,照著地板上小連長的皮鞋和拖鞋,皮鞋狀如軍艦,拖鞋形似舢板,一起停泊在淺藍色的月光中。他扎好腰帶,挎上手槍,又從抽屜里摸出一把鋒利的小刀子,便悄悄地出了門。營院門口的哨兵,向他行持槍注目禮,他聽到自己干巴巴地說:我要去查哨。
很快地他便走上了那條通向湖邊也通向哨所的水泥路,路外側是一片法國梧桐,半圓的月亮在他右上方的天空上,天空是中庸的銀灰色,月光淺淺地照著,法國梧桐葉片閃爍著微弱的光芒,枝葉間不時有颯颯的響動。他走得很沖,在離塑像幾十米的時候,他便跳下水泥路,在疏密有致的樹木間穿行,他突然想起那個漂亮姑娘啃樹皮的情景和化石般的老人,但這些表象如同雷電,一閃即逝,閃電照亮了的是那塊紅布,那塊紅布忽明忽暗,但始終存在著,一刻也沒有從他的意識里跑掉。
塑像立在離湖邊十幾米的一塊巨石上。十幾米粼粼的湖水把他和她隔離開來。月亮又升高了一些,光輝也似乎比剛才更明亮,湖水平靜如鏡,映出一個長長的朦朧的暗影。他凝望著塑像,那塊巨大的紅布在月光下是紫色的,一個青白色的頭顱浮在紫色的浪潮里。他猛然想起了他在望遠鏡里撫摸過無數遍的那個白玉般的身體,一股巨大的壓抑不住的沖動使他的嘴唇痙攣起來。他脫掉鞋襪,挽起褲腿走進了湖水,湖水不深,但淤泥很深,他往前走了三步,湖水便淹到了他的腹部,他慌忙把手槍摘下,高舉在頭頂,腳還在往下陷,淤泥好像脂油,直包到他的膝蓋,湖水淹到了他的胸脯,他聽到自己的心臟在水中撲通撲通地跳動,帶著重濁的水音。他困難地走動著,攪起的水花把月亮撞碎了,泛上來的淤泥散發著濃濃的腐敗氣息。爬上巖石后,烏黑的腳踩著冰冷的石頭,走一步就留下一個清晰的黑腳印。在塑像腳下,他仰起臉來,她的身體要比他高大粗壯得多,月光下她的臉上帶著凜然不可侵犯的高貴神情。他認為她之所以這樣冰冷,完全是因為這塊紅布。他試試探探地抓住紅布,布握在手里柔弱松軟,仿佛使勁一捏就會從指縫里流出來。他用力一頓,布很悶地響了一聲,但并不滑下來,他又頓又拽,甚至感覺到塑像都搖晃了,但那布還是不褪下來,僅僅是發出狗叫般的響聲。他正想爬上底座用刀子把那布拉破的時候,水泥路上響起了腳步聲。他急忙轉到塑像背后,心像被獵狗追趕著的兔子一樣跳動著。
啪嗒啪嗒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在塑像正對著的湖邊,他聽到腳步聲停住,幾個年輕的聲音在說:為這塊破布險些鬧出人命——啼笑皆非——這可是塊猩紅色的高級天鵝絨,姑娘好福氣——不倫不類——應該給她戴上墨色眼鏡和口罩——這下我們指導員放了心啦——別提他啦——敢不敢把這塊天鵝絨偷回去做褥單——走吧,別誤了哨。
他緊貼在塑像后邊,偷眼看著他的四個戰士漸漸遠去。他知道下哨的戰士很快就要回來,不能再耽擱了。他扯著紅布,口叼著小刀子,攀上底座。他站在底座上,從口里拿下刀子,月光下刀光一閃——其實沒等他動手,紅布就禿嚕一聲褪下去,漁女或是村姑通身頓時放出月亮一樣的光輝。他一下子驚呆了。他站在她的背后,目光正齊著那兩塊高舉物件而凸出的肩胛骨以及因此而變深了的脊溝……
從底座上下來,他用刀子把那塊天鵝絨戳上了好幾十個窟窿,在破裂的聲響中,他感到一種強烈的快感。后來,他舉著手槍和天鵝絨涉過湖水爬上岸,他用天鵝絨擦了擦腳上的淤泥,穿上鞋襪,一腳把天鵝絨踢下水,天鵝絨在水上漂著,并漸漸地散開,像一張骯臟的黃牛皮。他沿著樹縫往回走,衣服往下滴著水,鞋子里滑膩膩的,一陣寒冷從腳下襲上來,他忍不住地打起哆嗦來。
第二天早晨,在飯堂里,他發現了戰士們臉上那種掩飾不住的狂喜表情。炊事班長好像為了彌補昨天的過失,把稀飯熬出了水米之魂。饅頭又白又暄,拳頭大的饅頭只有一兩重。他換了一身嶄新的軍裝,皮鞋擦得锃亮。
指導員,什么時候走呀?一排長問他。他反問道:往哪走?一排長:探家呀!他說:再待一個星期吧,副指導員星期六回來,我把工作給他交代交代就走。
早飯后,他被市里的有關領組織請了去,討論了天鵝絨被撕掉戳爛扔下湖的事。一個雍容大度的中年婦女在會上激昂慷慨地做了很長的發言。他第一次在開會的時候打起盹來,困意像黏稠的膠水一樣從四面八方包圍著他。他看到主持會議的領導臉上流露出不滿情緒,但也無可奈何。
散會之后,他昏昏沉沉地走回部隊。一進連部,連鞋子都沒脫就倒在床上。等他醒來時,已是翌日上午九點多鐘,陽光燦爛地照著窗玻璃,一浪一浪的濃郁的丁香花的悶香撲進屋來,連空氣都變成了紫勾勾的顏色。他瞇著眼躺了足有五分鐘,才猛然憶起昨天以及昨天以前的若干事情。他發現鞋子被誰脫了,身上蓋著被子,昨天泡在臉盆里沒洗的衣服洗得干干凈凈疊得板板正正放在他的辦公桌上。衣服上放著一封信。他翻身下床,拿起信,信封臟得要命,沒有發信人地址。他滿腹狐疑地撕開信封,抽出一張散發著煤油味的信箋,看著看著,他的臉就變了顏色。
他在屋里焦慮不安地走著,眼神都散了。后來,他推開窗戶,不用望遠鏡就看到,妻子赤身裸體地站在湖水中,任憑路人觀看。沉重的受辱感使他的胸脯里充滿氣體。
聽到小連長的腳步聲,他及時地用毛巾擦了一把臉。
小皮(連長姓皮)我想借你的照相機用用——想給嫂子照相吧?——他尷尬地咧咧嘴——沒問題,我有兩架照相機,借你一架——那就謝謝啦。
他翻動著臺歷,發現五月二十一日這一天,是古歷的四月十五,是星期日,還是二十四節氣中的一節——小滿,時間是二十二時二十八分。
老太婆雖然依然看不見,卻強烈地感覺到以往那種昏沉倦怠的生活發生了根本的變化。那只據兒媳說是漂亮的金毛大公雞闖進了小院之后,真正的春天便開始了。大公雞每天都按著時辰啼叫,混沌成團的生活在洪亮的雞鳴聲中變得節奏分明。黃毛把公雞扔在這里后再也沒有露面,她聽到雞叫時,一方面感到興高采烈,一方面感到憂心忡忡。公雞和母雞出窩了。她聽到公雞在窗前引頸長啼兩聲,接著便追著母雞滿院跑。老太婆聽到紫荊站在門口,專注地看著雞們嬉鬧。兒媳手里端著一扇葫蘆瓢喂雞,瓢里盛著玉米,兒媳抓一把玉米揚出去,玉米落地,如密集雨滴,雞群撲上來,雞吃玉米猶如刮旋風。
她問:那個黃毛怎么不來啦?他不是要給我治眼嗎?
你別聽他胡說,哪有瞎了眼點鼻子的?
興許能好呢!老太婆充滿希望地說,偏方治大病。
那我就去跟他說說吧。紫荊干巴巴地說。
第二天早晨,黃毛果然來啦,一進門他就高喊:瞎娘,前幾天我出去販了一趟虎皮鸚鵡,把給您治病的事忘啦。
你賺了嗎?老太婆問。
賺了兩只鸚鵡。
賺了就好,別管多少。
是咧。黃毛回答著。他看到紫荊嘲諷地對著他笑。他說:瞎娘,從今日起,我就開始為您治病。
瞎娘就盼著能重見天日哩,哪怕一霎霎也好。
嫂子,公雞還在窩里嗎?
在,你這個大大夫不來,俺怎么敢放雞。
你別醋溜人啦。嫂子,幫我抓雞吧。
老太婆聽到雞窩里群雞驚叫。大公雞激烈的反抗聲尖銳刺耳。
黃毛抱著公雞進了屋,公雞在他懷里,立刻就安靜下來,又睜著那兩只金黃色的眼睛,居高臨下地研究著人。他說:嫂子,你抱著雞。她哆嗦了一下,心里一陣悸動,但還是伸出胳膊,把雞抱到懷里,公雞歪著頭看著她。肉冠子憋得通紅。
抱緊,嫂子。黃毛說。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根四個棱的放血針和一個醬黃色的小瓶子,小瓶子里放著酒精棉球,他用棉球把針擦了擦,一手提起雞冠子,迅即地刺了一下,公雞輕輕地哼了一聲,一滴暗紅的血從雞冠上滲出來,黃毛用一根火柴棒把雞血刮下來,雞血挑在火柴桿上,像一粒石榴籽兒。行了,嫂子,放走它吧,黃毛說。紫荊把雞抱到院子里,蹲下身,輕輕地放開,公雞回過頭,在她手指背上狠啄了一口,抖抖羽毛,大踏步地跑了。
黃毛說:瞎娘,把臉仰起來。老太婆順從地仰起臉,黃毛把那滴雞血滴進她的鼻孔,然后捏著她的鼻子揉了揉。好啦,瞎娘,他說著,按著老太婆的下巴,把她的頭按到原來的位置上去。
老太婆睜著兩只明亮的眼睛望著黃毛,瞳仁里水汪汪的,滿是夢幻的色彩。黃毛心里顫了一下,他簡直不敢相信這雙眼睛竟然什么也看不見。他甚至覺得老太婆這兩只虎皮鸚鵡一般的眼睛把他內心深處的犄角旮旯全都照亮啦。他感到這兩只眼睛深不可測,令人駭怕。瞎娘,他避開老太婆的目光,問,您有什么感覺嗎?
老太婆正在用心體味著那滴雞血,從它熱乎乎地進入鼻孔后,她就感到全身的感覺在跟隨著這滴雞血。在仰著臉的時候,它蠕蠕運動到喉嚨,喉嚨里和鼻孔里都是一股子活鯽魚的腥氣。她說:熱乎乎,腥乎乎。
除了熱乎乎腥乎乎,您再沒有別的感覺嗎?黃毛小心翼翼地問。
鼻子有點酸——好,鼻子酸就要流淚——耳朵有點癢——耳道通著眼道——頭皮也有點癢。紫荊,我頭上是不是生了虱子——這說明雞血在起作用,瞎娘,您別厭煩,我們每天堅持治療,保證讓您重見光明。
老太婆愉快地說:由著你吧,死馬當成活馬醫吧。不痛又不癢,只要你和紫荊不嫌麻煩就行啦。老太婆說著,自己先笑了。她的笑聲又尖又脆,像一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在她的笑聲中,黃毛和紫荊一起走到院子里。站在院子里那棵香椿樹下,黃毛難為情地說:你還生我的氣嗎?紫荊說:今年的棉花是不是要水種?黃毛不情愿地回答著:要是這幾天能下一場雨,就不用水種啦,要是不下雨,怕是非要水種不可啦。不過你甭害怕,有我哩。我們在地里掘一眼井,種棉花時耠開溝,澆上水,撒種,蓋糞,包壟,保證苗齊苗壯,無非是慢一點,累一點。紫荊很沉地看了他一眼,低低地說:那天是你自找著挨打。你不知道我心里多么難受。黃毛惶恐地點著頭。
雞血療法進行了一個星期,老太婆身上開始出現奇跡。她感到渾身骨節隱隱發癢,院子里歡騰的陽光吸引著她。這天早晨,黃毛來得比往日晚,老太婆焦急地等待著。兒媳婦在院子里走來走去的腳步聲使她煩躁不安。她聽到那頭豬在圈里又拼命地折騰起來——這頭豬已經養了兩年,買來時多大現在還是多大。那么多飼料也不知喂到哪里去了。
紫荊在院子里輕悄悄地走著,雞還沒放,頭天晚上掃過的院子干干凈凈,夜露打濕了一層浮土,印下了她凌亂的腳印。每當她靠近豬圈時,豬就像狗一樣地吠叫。這頭豬體型矯健,四條腿粗壯有力,身體呈優雅的紡錘形。紫荊對這頭豬是敬而遠之。每次喂食時,它總是用嘲弄的目光盯著她,飼料里粗飼料稍多一點,它就會把食槽掀翻,掀翻食槽后就在圈里游行示威,大吼大叫。有時候,半夜三更它也發怒,聲音如同狼嗥,一蹦一米多高。現在它隔著鐵柵門對紫荊發怒。紫荊手持皮鞭抽打它。鞭梢反彈回來,把她自己的臉抽上一道血口。黃毛進來了。紫荊的兩顆淚珠明亮地滾出來。黃毛摸過一根木棒,對準豬嘴就是一棒。它怪叫一聲,把嘴扎進泥土里。
你怎么才來?你干什么去啦?不是說好了今天打井嗎?紫荊委屈地說。
不著急哩,黃毛笑著說。今天中午我們帶著飯在地里吃,半下午就掘出來啦,咱這地方水位高,挖上兩米就見水。
你手里提著什么?紫荊問。
這就是虎皮鸚鵡呀!他說著,把鳥籠子舉起來,兩只色彩艷麗的鳥在籠子里跳來跳去。它們身上是黃綠黑三色相間,嘴巴像秤鉤一樣彎到毛里去,兩只眼睛漆黑發亮,狡黠地盯著人看。
你打算干什么?紫荊被這對鸚鵡迷得心神不定,模模糊糊地說,你要把它放在這里嗎?
黃毛用力點點頭。轉身走到房檐下,把鳥籠子掛在一個木橛子上。鸚鵡在鳥籠子里愉快地扇動著美麗的翅膀。
他和她看著鸚鵡,忽然聽到眼前有輕微的聲音。紫荊驚叫一聲:娘,您怎么出來啦?您的腿——老太婆在院子里戰戰兢兢地走著,好像嬰孩學步。紫荊剛想上前去攙扶她,但馬上發現沒有這個必要,老太婆的步伐頃刻之間就變得穩健踏實,她挓挲著胳膊,在院子里轉著圈。紫荊抱住老太婆,興奮地叫著:娘,您好啦!您的眼睛呢?眼睛也能看見了嗎?——眼睛還看不見,老太婆說,黃毛呢?給我接著治,我的眼珠子發熱,里邊像有小蟲子在爬。
黃毛呆呆地站著,心里說不出是高興還是害怕。他和紫荊一起把老太婆扶上炕。在虎皮鸚鵡吵架般的叫聲中,他又把兩大滴雞血滴進了老太婆的鼻孔。紫荊給老太婆蓋好腿,說:娘,我和黃毛去打井,午飯在地里吃,您的飯熱在鍋里,您能走啦,到時自己拿著吃就行啦。
黃毛扛著鐵鍬和拔水桿子即將走出院子時,那只豬滿懷妒意的尖叫聲像針一樣刺著他的背。他忍無可忍地回過頭,見它正后腿直立,兩條前腿搭在鐵柵門的橫格上,像人一樣直立著。豬眼血紅,牙齒咬著鐵柵欄咯嘣咯嘣響。紫荊嗷了一聲,退到黃毛身后,手使勁抓住了黃毛的背。她帶著哭腔說:這不是個豬,這是個妖怪!它兩年沒長一錢肉,還用這樣的目光看著我,我受不了啦。黃毛,我受不了啦。
黃毛放下工具,手持早晨用過的那根木棍,慢條斯理地走到豬圈門口。他臉上帶著微微的笑容,輕蔑地看著豬,豬也輕蔑地看著他,粗大的鼻孔里呼呼地噴著氣,喉嚨里發出兇殘的嗜血動物的叫聲。黃毛掄起木棍,對準它的鼻子打下去,木棒打在鐵柵欄上,斷了,指頭粗細的鋼筋被打彎成弧形,他的胳膊震得像通了電一樣麻木。豬仰倒在地,但打了一個滾就爬起來,對著鐵柵欄猛烈撞擊。柵欄搖晃著,訇然一聲倒下去,豬躥到院子里,發瘋般地折騰著。院子里的雞食缽子和泔水缸全被它踩碎撞破,不到五分鐘,遍地都留下了它骯臟的蹄印。黃毛和紫荊手持鐵鍬和鞭子,也難以把它重新轟進圈。它就像馬戲團里久經訓練的鉆圈狗一樣,優雅地、輕松地躲避著一下下致命的打擊。有幾次,黃毛已經把它逼到墻角上了,但它輕輕一躥,便從他的胳肢窩里溜走了。它的彈跳力那么好,空中停留的時間足有三秒鐘,好像躍出海面的海豚。他和她氣喘吁吁,筋疲力盡,它也口吐白沫,肚子一脹一癟地喘氣。虎皮鸚鵡喳喳地叫起來。太陽已近正午,他倆才想起打井的事。
在以后的十幾天里,這頭豬一直在院子里待著。它在雞窩旁邊用鏟子般的嘴拱出了一個深深的洞做窩。黃毛和紫荊都很怕它,根本不敢萌動把它重新圈起來的念頭。它一聽到他的腳步聲就從窩里把頭探出來,喉嚨里發出短促有力的吼聲。無論在什么時候,只要一想到它,他就坐立不安。后來,他突然想出了一個辦法。他從家里帶來兩個泡了酒的饅頭,十分友好地放在了它的面前,它示威性地吼叫著,隨時準備從他腋下或雙腿間鉆出去,他的友好的啰啰聲穩住了它。他把那兩個饅頭放在離它嘴邊兩米遠的地方,便慢慢地退回到屋里去。他躲在屋里,從門縫里看著它的動靜。兩個饅頭就在它面前,散發著濃郁的酒香,引誘得它胃里的酸汁一陣陣直沖喉嚨。它到底沒能抵抗住誘惑,固然它或許模模糊糊地意識到了這黃頭發人的居心叵測,但那種動物的見利忘義、見餌忘命的弱點害了它。它吃了兩個饅頭,不一會兒就感到筋酥骨軟,醉倒在窩里,很響的呼嚕從它的鼻孔里沖出來,吹動得窩邊的泥屑跳動不安。趁著這個機會,黃毛和紫荊一起跑出來,就在雞窩旁邊點燃了一把麻稈,麻稈火嗶剝作響,黃毛把一把大鐵勺子放在火上燎著,勺子里兩塊雞蛋大小的蜂蠟嗞嗞啦啦地融化著,最后化成一勺蜂蜜一樣的汁液。黃毛一手持勺,一手把豬的右耳抖平撐開,把半勺蜂蠟灌了進去。豬哼了一聲。豬的左耳里同樣灌進半勺蜂蠟。麻稈火滅了,它還在沉沉大睡。黃毛和紫荊把豬抬進圈,用二號鐵絲把鐵柵欄固定在兩根粗大的木樁上——其實這完全是多余,以后的事實證明,即使他們拆掉鐵柵門,這頭豬也不會離開圈半步。自從誤吃蒙汗饅頭被蜂蠟灌耳之后,它就變得呆頭呆腦,眼里原先具有的那種嘲諷目光一掃而光,換上了一種醉眼蒙眬。它的行動也失去了往日的矯健,一天到晚,除了吃就是睡,體重以驚人的速度增長著。
那天上午,他和她被豬弄得六神無主,打井的事只好告吹。連續十幾天,這頭豬盤踞在雞窩門口,連給老太婆放雞血治眼的事也不能正常進行。這頭豬在院子里的窮折騰也嚴重地影響了老太婆的情緒,所以,病情再也不見減輕。而這時,村里家家戶戶都開始浸泡棉籽準備播種了。每到夜晚,西南風刮起來,村莊里便彌漫著劇毒農藥馬尿般的臊氣。連續十幾天,天空中時時刻刻都有云團飄動,但一滴雨也不下,而且也很難看到近日內能夠下雨的征兆。盡管去冬雨雪較大,但開春后滴水不落,持續不斷的西南風像火一樣把地殼表層的水都蒸發光了。春播必須水種似乎已成定局。土地承包之后,原先的水道和排灌機械全都煙消云散,家家戶戶都在地里挖井,準備用扁擔挑水播種了。
黃毛和紫荊把豬的耳朵封閉,解除了后顧之憂,打井的事當天就進行了。這天,天上的云團比往日都多,但人們還是照舊挖井,誰也不敢指望老天下雨,縣廣播站那個公鴨嗓子女廣播員的聲音早晨在落滿灰塵的紙殼喇叭里響起,她播講了縣氣象站的氣象預報,她說縣氣象站說今天有小到中雨,紫荊半信半疑。黃毛不屑一顧地說:聽兔子叫耽誤了種豆子。我知道,縣氣象站有四十多個人,養著一盆泥鰍,一盆蛤蟆。蛤蟆叫他們就說有小雨,泥鰍翻花他們就說有中雨,蛤蟆也叫泥鰍也翻花他們就說有小到中雨。他們四十多人加起來都不如我爹預報得準。我爹背上有塊疤,下雨之前,他背上的疤就發癢。
他倆走到地里時,已是半上午光景,黃毛脫掉褂子,只穿一件灰不溜秋的白背心。他一身白肉,但看得出來這白肉很結實,彈性豐富,從他身上發出的那種小野獸的氣味使紫荊心里突突亂跳。你先站到一邊歇著去吧。等我挖下去兩米,你再來戽水。黃毛說。紫荊說:我總不能閑著看吧?黃毛說:你就看吧。還沒有個女人看著我干活哩。他深長地叫了一句嫂子。她痛苦地垂下頭。
黃毛腿長胳膊長。挖土掄锨的動作大方舒展。他能夠左右開弓,巧妙地利用慣性。紫荊看著他干活,在感受到幸福的時候同時感到蝕骨的痛苦。她遠遠地嗅著他那灼灼逼人的男子氣息,感到了男子漢的力量。這才是個活生生的男人,他能用偏方治大病,能販賣虎皮鸚鵡,還能治療豬的神經錯亂癥。她仿佛看到他那黃毛覆蓋著的腦瓜子里全是蜂窩一樣的格子,每個格子里都藏著成千上萬個稀奇古怪的念頭,這些念頭既實用又有趣,按照他的念頭辦事就像藏貓貓,一點也不感到吃力。這個男人正日益深入地參加到她的生活中來,他的挺拔光潔的枝干正誘惑著她青春的藤蘿往上攀附。這種力量執拗又瘋狂,理智的繩索捆綁不住它卻又捆綁著它。每當她的感情的浪潮猛烈地沖過來的時候,那個模模糊糊的暗影會突然異常清晰地帶著凜然的寒氣出現在她的面前。在這暗影的面前,她像中了麻藥一樣,盡管心里恨不得倒海翻江,但手腳卻如同死去一般……
前些天她到集上去,碰到了當姑娘時的同伴雙兒。雙兒同男人一塊趕集。一個頭戴人造革皮帽子腳上穿著塑料涼鞋的小男人騎在男人脖子上。雙兒懷里抱著一個肉坨子一樣的女娃娃。見面后就是一大套家常話。她問:這兩個孩子都是你們的?雙兒說:是呀。她說:不是不準生二胎嗎?雙兒說:不準歸不準,生孩子歸生孩子。她說:那你們領不到獨生子女費啦。雙兒說:得了吧,別硌硬人啦。一月六塊破錢,有它富不了,沒有它也窮不了。什么年頭啦,錢毛得像大風天刮豆葉,誰還稀罕那六塊錢!告你說吧,俺這個嫚(她指指懷里的女孩)是花兩千塊錢買來的(看著紫荊不解的神情,雙兒笑起來),不明白?罰款呀,生二胎罰款兩千元,不交錢不給落戶口,俺村里呀,三胎四胎都有啦。轉過年,等這個娃娃下了地,我還要生一個,男孩女孩都不嫌,生一個賺一個,有人有世界。不就是幾千塊錢嗎?俺這個掌柜的,騎著摩托販蝦醬,哪一個月也掙這個數,(她伸出五個指頭,男人責備地瞪了她一眼。)你瞪什么眼?紫荊姐又不是外人!(男人笨拙地笑起來。)紫荊姐,你還空著懷?我說你呀,犯的哪門子傻!快生吧,女人要是二十五歲不生頭胎,往后出生的孩子,不是豁唇就是毛孩。李戈莊一個老姑娘三十二歲生頭胎,生出來孩子一看,天呀,倆頭一條腿!把醫生都嚇暈啦。姐姐,你們為什么還不生?噢(她恍然大悟),你是軍官太太,覺悟高呀,不能跟我們這些莊戶老婆比呀。(快走吧,啰唆起來就沒完,男人說。)你著什么急,俺姐妹好幾年不見啦,想多說幾句呢。(紫荊提著一罐蝦醬。)雙兒說,紫荊姐,你提這罐蝦醬,沒準就是俺老頭子從北海販來的。(雙兒把嘴附到紫荊耳邊。)紫荊姐,往后你千萬別到集上來買蝦醬,集上賣的蝦醬,摻鹽加水,騙人騙狠啦。(走吧,男人惱怒地說。)走啦,紫荊姐, (雙兒拍著女孩的屁股說。)叫大姨。(女孩嗚嚕著,嘴里含著一根粉紅色的指頭。)她提著那罐摻鹽加水的蝦醬,望著雙兒一家消融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想了一大篇雙兒的事。在她想著的時候,黃毛的身體漸漸下沉。猶如太陽慢慢落山,后來只剩下一片金黃的顏色,又后來連那片金黃的顏色也消逝了,只有一方一方豆腐塊般的泥土,從地平線下飛上來。
嫂子!她聽到他甕聲甕氣地喊。嫂子!他又喊。她惶恐不安地站起來,扯扯衣服下擺,一步步往前走。她聽到他的聲音是從地底下傳來的,她看不見他,翻上來的褐、黑、白三色泥土筑起一圈土堰。向前走著,她感到正在一步步走向深淵。他繼續呼喚著她,呼喚聲牽拉著她往前走,她終于站在黃毛挖成的長方形大坑邊緣上往下看。黃毛也仰著面孔看她。她看到他生動的臉上滿是汗水,黃頭發一綹綹地粘在額上。他那顆結實的喉結在繃緊的頸部肌膚之間明顯地凸著,他的破背心也脫了,赤裸的背上流動著汗水的小溪,雪白的肌膚上濺上一層褐色的泥點。他赤著腳,已經站在水里。井里的水是渾的,幾個指頭粗細的泉眼在渾水中明亮地噴著。他親切地看著她說:能行嗎?她說:行。她叉開腿站在他的面前,把頂端綁著水桶的桿子伸到水里,一按桿,桶翻倒,裝滿水,提上來,傾倒,渾水唰唰地滲進干燥的泥土里,連點痕跡也不留。她面無表情地說:這地呀,干壞了。黃毛深情地注視著她說:我來澆!
她也是一把勞動的好手。黃毛站在井里,感動地看著她迅速準確地把一桶桶渾水提上去,看著她結實的腰肢在扭動,乳房在跳動,仿佛進入了夢境,她戽開了水,他往上挖泥。她在上邊喘著粗氣,也用夢一般的目光注視著他。后來,黃毛一锨掏出了一個雞蛋粗的泉眼,水噴起兩拃多高。她伸下撥水桿子把他拽上來。他的腿凍得通紅,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干地方。她說:我們都是傻瓜,我們干嗎要打這么深的井?他傻乎乎地對著她笑著,渾身打著哆嗦,說:井深水才旺。她的心被他的笑容刺得很痛。她掏出一條手絹給他擦背,她的手在哆嗦,他的身體在她手下哆嗦得更厲害。
今晚上你在俺家吃飯。她說。
他們并肩回村時,天空布滿烏云,夕陽淹在云海里,染出血樣的波濤。東北邊天際上,卻嘩啦啦地抖動著血紅色的閃電。
不久,面對著人民法院那個和藹的法官,黃毛如實地訴說了這個夜晚的經過,連一個細節也沒漏掉。后來,人們把他送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他躺在一張窄窄的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他一點也不難過,一點也不后悔,他翻來覆去地咀嚼著逝去的甜蜜歲月……
那天他和她走進家門時,房子里已是漆黑一團,烏云壓得很低,如同煙霧翻滾,可以用手觸摸。豬在圈里安靜地睡覺,虎皮鸚鵡在檐下睜著眼站著,大公雞率領一群母雞,不知發了什么魔怔,全都不進窩睡覺,飛到院墻上,排成一隊蹲著。紫荊點上兩盞燈。一盞在老太婆屋里,照著黃毛激動不安的臉;一盞在堂屋里,照著她洗韭菜切臘肉。天氣陰郁,被褥返潮,老太太心情不好,嘴里發出嘆氣聲。紫荊說:你給你瞎娘說說話解悶,我剁餡包餃子,一會就好,你們別急。
在紫荊叮叮咚咚的剁餡聲中,黃毛把疲乏的身體倚在墻壁上,天南海北地給老太婆講開了。瞎娘,你聽沒聽說過,王戈莊有一個女人清晨起來打水,突然看到井里有一朵蒲團大的紅荷花,紅荷花托著一個又白又胖的娃娃,女人被迷了本性,一頭栽下去,淹死啦——荷花娃娃是勾死鬼變的,老太婆說——有一天下大雨,八個泥瓦匠跑到一座破廟里去避雨,那個雷呀,閃呀,連了片,成了蛋,火球在廟門前滾來滾去,廟里的人都嚇得沒了魂。其中一個說,我們八個人中,不知誰辦過昧心事,不能讓一粒耗子屎壞了一鍋粥,誰有罪誰就出去。可是誰肯出去呢?于是你推我,我推你,混成一團,糾纏不清。又一個人說,這樣吧,大伙兒都摘下斗笠來,從廟門往外扔,誰的斗笠被風刮出去,誰就出去受死。有一個人大著膽子拉開廟門,風呀雨呀呼啦啦地撲進來。大家輪流著往外扔斗笠,扔一個刮回一個,一直扔了七個,全都刮回來。只剩下一個人啦,他戰戰兢兢地拿起斗笠往外一扔,一陣邪風把斗笠卷跑了,那七個人說,就是你啦,出去吧。他哪里肯出?七個人不由分說,抬起來就把他扔出去啦——怎么樣呢?這個人給劈死了沒有?——瞎娘,你聽我說。那個人被扔出去后,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禱告著,老天呀,老天,您可不能冤枉好人啊!他正禱告著,聽到身后呼隆一聲響,那座破廟整個兒坍了,四面墻往里倒,屋頂往下壓,七個人一個也沒逃出去,包了一個人餡大餃子——哎喲,竟會有這等事!老太婆連聲感嘆著。陰郁天氣帶給她的不快全都消失了。正當她興致勃勃地聽著黃毛講下一個故事時,紫荊把熱氣騰騰的餃子端上來了。老太太余興未消,說好了讓黃毛吃過飯后接著給她講。紫荊端過一碗海蜇皮,一碟松花蛋,對著黃毛噘了噘嘴說:后窗洞里有瓶酒。你喝兩口吧,解解乏。老太婆說:喝點吧,出了一天力。黃毛拿過酒來,咬開瓶蓋,連喝了三大口,酒勁很快上來,他的臉上泛出桃花般的艷紅。紫荊從他手里把酒瓶奪過來,咕咚灌進一口,眼淚頓時盈了眶。黃毛的臉飄浮在裊裊的白色蒸氣里,像個幻影一樣忽遠忽近。
吃過飯后,院子里的水桶叮叮咚咚地響起來,樹枝和瓦檐都響起來。三個人都不敢出聲。還是老太婆說:下雨啦,紫荊去蓋上咸菜缸,落進了雨水會生蛆。紫荊說:蓋好啦。黃毛說:這下不用水種棉花啦。今日白打了一口井。紫荊說:你先別高興,還不知道能不能下大呢。黃毛說:已經下大啦。你聽,已經下大啦。
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老太太的情緒更好了,她催黃毛繼續講那些奇聞軼事。紫荊也用目光鼓勵著他,于是他就說:瞎娘,前屯一頭牛生了兩個犢,一頭五條腿,一頭三條腿,家主是個老頭,心里難受得要命,兒子卻高興極了。他說,爹,你還難受,咱爺們的財運來了。他把牛趕到集上,賣票讓人看,一年就成了萬元戶。東北有一頭牛,天天跟老虎打架……黃毛講著,老太太打起了鼾。雨還在下,窗口吹進來一陣風,把兩盞燈全刮滅了。紫荊走出婆婆的房子,黃毛緊跟著。站在堂屋門口,望著灰白的雨夜,聽著成片的風聲雨聲,兩人都不說話。漸漸地,暗夜已經遮不住他們的眼睛,彼此都看著對方朦朧的面孔,彼此能聽到心跳聲。撩人的雨聲一陣密似一陣,從雨里穿過來的風灌進堂屋,涼颼颼的,挾帶著很遠的田野里的泥土味。她抱住膀子,他也抱住膀子,都感到對方像爐火一樣暖烘烘的,他們都想往前跨一步,但中間一個陰森森的暗影擋住了他們。他的心緊張得像要裂了,她的心痛得像要碎了。她哽咽著說:你走吧——要我走嗎——你走吧——我不走,我不愿走……他猛撲過去,緊緊地摟住她,把她的骨節勒得咯吧咯吧響。她用力把她推開。他搖搖晃晃地朝外走,她跟在后邊送他。冰冷的雨點抽打著他和她裸露的肌膚,使他和她都感到徹骨的寒冷。在院門口,小小的門樓遮住了雨。這個門樓是這樣的小,亂紛紛的雨箭抽不著他們的上半身,卻把他們的下衣抽打得啪啪響。門口那株垂柳纖瘦的枝條不停地顫抖,冷滯的空氣也簌簌顫抖。無邊無際的紫云在天地之間浮動著,到處都是令人心癢難挨的秘密。院墻上傳來一陣吱吱的呻吟聲,那一隊雞還蹲在院墻上,一動也不動。紫荊泣不成聲地說:黃毛,這道門檻,我邁不過去啦……她猛地關上門。淚珠密集地涌出來。她手扶著門站著。她知道他也在門外站著。她非常后悔,她覺得通向幸福的大門被關住了。她想:黃毛,你推開門進來吧……雨聲愈加響亮和稠密,雞的呻吟聲變成了低低的哀鳴。她感到自己的心在一剎那間猝然破碎了,一種末日來臨的感覺攫住了她。她不知道是自己拉開了門還是他推開了門,兩個灼熱的胸膛緊貼在一起,他把她抱起來,她把臉伏在他的頸窩里,貪婪地咬著他,聞著他身上那種熱烘烘的,在陰雨天氣愈加濃重的熟羊皮味道。
四月十五這天夜里,一輪巨大的月亮高掛在白花花的天空中,天上所有的星星都黯淡無光,若隱若現,明亮的月亮簡直像一個爽朗的太陽。地上所有樹木的影子都很淺,幾乎難以辨認。老太婆聽到檐子下籠子里那兩只鸚鵡發瘋般地噪叫著,燕子和蝙蝠在空中結伴飛翔。梨花開遍枝頭,蜜蜂傾巢出動,忙忙碌碌采集花粉。大公雞帶頭沖撞堵窩的木板,撞開一條縫,它鉆出來,母雞們也跟著鉆出來。它們在院子里轉了一圈,便一齊飛上院墻,在墻頭上蹲起來。
連日來,黃毛給老太婆講了上百個稀奇古怪的故事,使她的心情特別舒暢。她甚至覺得這段生活比瞎眼前還愉快。她經常聽到兒媳婦歡喜的大笑,兒媳高興她也高興,但她聽出兒媳的笑聲里有一種微妙的嘈雜之音,這聲音使她感到隱隱不安,但自從黃毛來走動之后,畢竟是歡樂的氣氛籠罩了這個陰沉沉的家庭。現在,她每天都在院子里曬太陽、走動,對院子里熟悉到了不需要眼睛的程度,當她在院子里活動時,誰也看不出她是一個瞎子。
過分明澈的月光打亂了飛禽和昆蟲的生物鐘,也使老太婆保持了很長時間的愉快情緒遭到了破壞。她看不到月亮,她感覺到了月亮,她覺得一輪紅月亮掛在兒媳婦的臉上,又大又圓。她又失眠了。這一夜里,她聽到的聲音使她在以后的殘年里經常像閃電般憶起,每每憶起這一夜里發生的事,她就感覺到炙人的火焰飛快地嚙咬著她生命的蠟燭頭。
黃毛是在掛鐘敲打九響的時候走的。她聽到紫荊出去送黃毛,大門開了又關上。開門聲和關門聲都帶著一種鬼鬼祟祟的雜音。她聽到紫荊回來了,紫荊好像故意跺著腳走路,極不自然地咳嗽著,好像要掩飾什么似的。多年前的經驗被現在的生活突然照亮了,她驚懼得幾乎要背過氣去。在一陣急遽的顫抖之后,她終于平靜下來,悲哀壓倒了驚懼,老年人那種超然的生活態度使她平息了心中的波瀾。她想盡力地睡去,但越強制自己,耳朵就越靈敏,兒媳房中各種細微的聲響都一無遺漏地被她聽到了。她想欺騙自己也不行了,這件事情終于不可避免地發生了。她的手指又痙攣地撫摸起龍鳳圖案。她竭力想回憶起兒子的模樣,但怎么也想不起來,兒子留給她的回憶是一團臟石灰一樣的影子,就連這團影子,也總是和那黃頭發的孩子重疊在一起……
后來,有一團橘黃色的云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在無邊無際的空中追趕著月亮。那團黃云毛茸茸的,形狀像只長毛獅子狗。月亮不時被獅子狗吞沒,又不時從它肚子里鉆出來。這種殘酷的游戲一直延續了兩個多小時,那天晚上出來走動的人都有幸看到了這場只有童話中才能出現的好戲,如果想象力豐富,完全可以聽到狗吞月亮時那種野性的咆哮和月亮匆匆逃跑的喘息,還可以看到幽藍的狗眼和鮮紅的狗舌,狗嘴里的涎水像玻璃纖維一樣在空中飄舞。
狗狀烏云和月亮搏斗著,天地間時而明朗如寒冰,時而晦暗如濃蔭,開曠的原野和狹窄的土路,挺拔的佳木和瑟縮的小草,都在這場搏斗中變幻形狀和顏色;萬物靈長和鱗芥小蟲,都能感覺到這變幻的世界。
他在那條鄉鎮通往村莊的土路上急匆匆地走著,暖洋洋的熱風送來小麥花的淡雅香氣。路旁的樹木枝條不時地拂動著他的腦袋與肩頭。月亮鉆出來時,他看到頭上的樹枝在幽冥中閃著銀子一樣的光芒,昆蟲在枝條上啼叫不休;月亮隱進云里時,灰色的道路變成深褐色,樹木懵懂似巨人,猙獰如怪獸,蟲子的叫聲也因天氣灰暗而變得陰沉凝滯。若干天后,他曾寫過一份很長的交代材料,在這份材料的一節里,他寫了這一天的經歷。
我是下午三點鐘在鄉鎮汽車站下車的。這次回來,我進行了周密的計劃。我穿著便裝,戴著墨鏡,提著一個皮包。鄉鎮離我們村莊有十二華里路程,為了避人耳目,我不能在白天進村。我躲進鎮西頭一家小酒館里。酒館臨著大街,街對面是一家掛馬掌的鋪子。一個肌肉發達的小伙子光著膀子,穿著褲頭,腰間圍著一塊破破爛爛的藍布,左臂攬著一條馬后腿,右臂操著一柄明晃晃的鏟狀馬蹄刀,非常迅疾地切削著馬蹄。一個面孔紅紅的老頭子,站在旁邊,用挑剔的目光看著小伙子。馬掌鋪的東邊是一家鐵匠鋪。西邊是一家修車鋪。買賣好像都很好。我走進小店,掌柜的立即起來迎接我,這是個三十多歲的婦女,身體粗壯,四方大臉盤,說話高聲大嗓,熱情逼人。我要了一碟花生米,要了一碟雞脖子,要了一瓶葡萄酒,選了一個靠窗的位子坐下。小酒店里總共有二十幾個位子,除了我之外,還有兩個花白胡子的老頭坐在那兒喝閑酒。女掌柜站在柜臺里,手拿著一個油膩的魔方翻來覆去地轉。我透過墨鏡發現她不時把目光投到我身上。我穿著黑衣黑鞋,黑皮包黑墨鏡,從頭黑到腳,難免有幾分怪誕。女掌柜看著我時,胖臉上的肌肉在微微抽搐。我索性不去管她,枯燥無味地嚼著雞脖子,把目光投到街上去。小馬蹄匠旋風般的手腳令我驚嘆不已。他的光背上汗水淋漓,肌肉像一只只小老鼠滋溜溜地跑動。街上不時滑過一兩個熟悉的面孔,全都是神色冷漠,急匆匆趕路。他們根本想不到會有一個往日的熟人正透過臟乎乎的玻璃窗觀察著他們。一只猖獗的蒼蠅在客堂里飛行著,嗡叫聲刺耳,蒼蠅尋找著光明想沖出去,但一次次都被玻璃擋回來,最后一次,撞得暈頭轉向,跌落在窗臺上,肚子朝天飛速旋轉,發出哭一樣的叫聲。對此,女掌柜和兩個老頭子無動于衷,不視不見。我幾次想起身去把蒼蠅捻死,但稍一動作,女掌柜的目光便像閃電般地亮起來。我對她這種目光非常反感,帶著報復的心理,我掄起筷子,把蒼蠅打成好幾段。我把沾著蒼蠅血肉的筷子猛擲在桌子上,手插進口袋里,狠狠地盯著女掌柜。女掌柜的大臉立刻就變得煞白。她扔下魔方,拿起抹布走過來。她弄走死蒼蠅和臟筷子,又送過一雙筷子來,連聲道歉道:同志,咱這店條件差,請您多包涵著點,俺一個婦道人家,初次挑著門面做生意,年紀輕,諳事淺,全仗著黨的好政策撐腰和上級領導的關懷。她說著,那雙眼卻緊緊盯著我那只插進衣袋里的手,好像我的手里握著一枚炸彈似的。她說:您是從縣里下來的吧?咱店里有政府發的營業執照和衛生合格證,憑著良心做買賣,不坑人騙人,您多來幾次就知道啦。我掏出手絹擦擦嘴說:我是從省城來的。她的神色立即緩和了,問我:您還要點別的嗎?我說不要,她就款款地走了,走回到柜臺里繼續轉動她的魔方。
我在小酒館里一直坐到暮色蒼茫。兩個老頭子走了,街上行人漸漸稀少,修車鋪和馬掌鋪收了攤,鐵匠爐不打鐵卻在炒菜,一股新鮮蒜薹炒豬肉的香味直撲進小店里來。女掌柜噘著嘴看著我,好像有話要說。我站起來,走到柜臺前,說:算賬。她說:塊兒八毛的,算啦吧。我把一張大概是五元的票子扔在柜臺上,抽身便走了。
在路上我故意走得很慢,十里路磨蹭了兩個小時,走到村頭時,抬腕看表,已是九點多鐘。我走進一塊麥田,坐下來。麥子長得很好,麥穗兒又長又大,地上落著一層白茫茫的小麥花。我拽著兩根麥芒撕下兩顆麥粒,用牙齒把麥粒從糠皮中擠出來,麥粒很軟,像飴糖一樣香甜。節氣剛剛是小滿。這是成熟的前夕,收獲的季節就要到了,我選擇了這樣一個時機回家確實很巧妙,我知道假如我明天碰到村里人,他們會說:天球,胖了呀!是回來幫紫荊收割麥子的吧?但我不是回來收割什么麥子的。我是回來收割煩惱和污穢的。什么事情只要開始干,必然有結果。我是要使這件事情有結果的,這結果早就在我的腦子里出現過,我牢牢地掌握著它,它是我網里的魚,是逃脫不了的。
我在麥田里吸了兩支煙,十點整,我拉開皮包,把照相機上好膠卷,掛在脖子上,把一支安了新電池的電筒裝進口袋。選擇了一個標志,藏好黑皮包,便躡手躡腳潛進村莊。那團黃色的狗狀云好像為了配合我,又一口把月亮吞掉了。月亮射穿狗肚皮,透出暗淡的黃光,天地萬物都變得瘋狂神秘。一排排尖脊草屋,一棵棵高樹或低樹,楊樹柳樹或者槐樹,槐花在漸漸滲透出來的朦朧月色下,像一群白蛾在翩翩地飛動。槐花的悶香像海水一樣彌漫著,我感到透不過氣來啦……
風吹來,把香氣吹成帶狀。他是沿著村后的小路走的,他不愿走大街。他穿行在香氣彌漫的樹林里,看到風動樹枝時,白花花的花瓣像雪花一樣沾著淺藍的月光飄落下來。槐花有的正在盛開,有的正在凋落,香氣來自盛開的花朵,凋謝的花朵發出的是無可奈何的枯萎氣息。樹下有兩團黑乎乎的東西在翻滾。月光猛烈地瀉下來,他看清是兩條狗在嬉耍,一陣不可名狀的憤怒使他彎下腰,摸起一塊坷垃,對著兩條狗打過去,狗悲慘地叫著,拖拖拉拉地跳到樹的暗影里。
站在家門口時,他感到腦海里是一片荒漠般的寧靜。小小的門樓,低矮的土墻,寒磣的草屋,全都依然如故。他不敢想象在這個小院里能發生那種事情。他的手幾乎要舉起來敲打門板,讓自己的妻子來開門,然后他堂堂正正地登堂入室,但他的手抬不起來。他明知跳墻入院是深刻的諷刺,但還是要跳。他寧愿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沒有發生。如果是那樣,他就要跑到村頭,找到皮包,返回縣城,買上盡可能多的禮物,像一個孝順兒子多情丈夫一樣,正大光明地走進院子。眼下,他只能跳墻頭,像鼠竊狗偷,像山貓野獸。令他驚惶不安的是蹲在墻頭上那一隊雞。雞們一律頭沖外尾沖里,當頭是一只大公雞,羽毛燦燦地反射著月光,它歪著頭,用挑戰的目光看著他。他尋找著雞隊的空隙想翻墻入院,可是雞隊在公雞的指揮下,在院墻上急速運動著,使他無法伸手上墻。他怒氣上沖,瞅準空子,一把攥住公雞脖子,用力一擰,雞脖子很脆地響了一聲。他一松手,公雞頭朝下栽在地上,兩條腿蹬著,翅膀撲棱著,轉了幾個圈,就一動不動了。母雞們膽怯地擠成一堆,再也不敢搗亂。他攀住墻頭,聳身跳進院子。他悄悄地向窗口靠攏,檐下的虎皮鸚鵡嘰嘰嘎嘎地噪叫著。他踮起腳尖,摘下籠子,伸進手去,捏住一只鸚鵡,用力一擠,那鳥兒的內臟全破裂了。他又攥住了另一只鳥兒,鳥兒的心臟在他手里可憐地跳動著,他的手脖子有點發軟,但還是用手把鳥兒捏死了。他屏住呼吸,走到那個熟識的窗戶前站定。窗紙被瑩瑩的月光照得像死人面孔一樣慘白。在很長的時間里,他沖動得站立不穩,耳朵里嗡嗡響,什么也聽不見。猛烈的心跳聲和喘息聲連他自己都感到害怕。他咬住嘴唇,感到一股熱血順著牙縫滲進嘴里。他終于穩住了自己,用舌尖在窗紙上慢慢舔出一個二分硬幣那么大的洞。他把一只眼睛貼在破洞上往屋里看,屋里的一切都是模糊的,什么也看不清。他堅持著,堅持著,終于適應了屋里的黑暗。他辨別清了懸在墻上的大鏡子和掛在墻上的鐘表,看清了屋里的箱、柜、櫥桌,還有那條磨得溜光的紅木炕沿。掛鐘突然發了瘋,嘡嘡嘡連響十二聲,嚇得他心臟緊縮。這時,他聽到了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的低語聲。他像野獸般呻吟著,他感到心臟像開花炸彈一樣迸然炸開,他依稀聽到自己胸膛里發出一聲干巴巴的嚎叫,格子木窗在一陣瘋狂的打擊下全部斷裂,窗戶像墻壁上豁開的一個大嘴。他沒有跳進屋去,他就那么把踞著窗戶,撳亮了手電筒,月光和手電光一齊闖進屋去,光柱罩住了兩個年輕的軀體……
你們……你們干的好事……他說,他的頭顫抖著,嘴唇哆嗦不聽使喚。
是你?紫荊捂著眼,遮掩著刺目的電光。
天球大哥,黃毛雙膝跪在炕上,哀求著,天球哥,饒了我們吧……
沒有他的事,是我招他來的。紫荊說。
你們這兩只狗!他看著他的璀璨的黃發和她光滑的黑發,大聲罵。
天球大哥,既然你不喜歡紫荊嫂子,就成全了我們吧。瞎娘就是我的親娘,我一定把她老人家侍奉好,你無牽無掛地去闖世界……
放屁!他怒罵著。在手電光下,紫荊赤裸著的豐腴肉體更激起他滿腔怒火。他把手電筒固定在窗臺上,舉起照相機,把一個膠卷全拍完。閃電燈噼噼閃著藍色的電火,照得他像春天里的麥苗一樣碧綠。他跳上炕,狠狠地踢了黃毛一腳,喊道:滾你的!
他點亮油燈,把電筒熄掉,坐在凳子上,點燃了一支煙,月光一無遮攔地瀉進來,油燈火苗兒鬼火一樣跳動著,紫荊背對著他跪著,平靜安詳。
你說:是怎么和他勾搭上的?從什么時候開始?你聾啦?啞啦?
任憑他怎么吼叫,紫荊一聲也不吭,他扳著她的肩頭轉過她的面來。那麻木冷漠猶如塑像的面孔使他悶得好像要窒息。他把煙頭按到她的胸膛上,聽著煙頭燒灼皮膚的嗞啦聲,他覺得自己已經瘋了。
你說不說?
她眼里涌出成串的淚珠。她撲在炕上,身體扭動著,像剛釣上岸的銀鰻魚。銀色的月光涂了她一身,那么白,那么亮,那么光滑。勝過那尊塑像一萬倍。他俯身把妻子抱住,說:紫荊,我原諒你,只要你改正錯誤,我會好好愛你。在他的撫摸下,紫荊的身體像離水多時的銀鰻魚一樣,漸漸地僵硬了。
老太婆在房子里低低地嗚咽著。
這個皎潔的夜晚像一塊巨大的烙鐵,在老太婆心頭烙下了一塊傷。這塊傷在她剩余的歲月里一直沒有痊愈。她不敢回憶,卻偏偏要回憶,就像俗語所說的“牙痛長,腿痛短”一樣,十件愉快事一年就會忘記,一件傷心事一輩子難以忘卻。那天晚上,她嗚嗚咽咽地哭著,聽到兒子走過來叫娘。她說:球呀,你媳婦沒有錯,黃毛也沒有錯,錯都是我的,都是因為我這個老不死的拖累你們了。
兒子在家里住了兩個月。黃毛再也不見蹤影,公雞死了,虎皮鸚鵡也死了,院子里死氣沉沉,只有兒子在院子里踱步的踢踏聲。雞血療法不得不停止了,老太婆的下肢又麻木不仁,不能行走了。她的目光日益渾濁,聽力也一天不如一天,兒子歸隊時,撕裂嗓子跟她道別,她像墻壁一樣坐著,連一點反應都沒有。
第二年,第一樹桃花猝然開放那天,老太婆清晨起來就讓紫荊給她梳頭洗臉。紫荊侍奉著她,她笑了一聲,就咕咕嚕嚕地說起囈語來,若干年前的事情她還記得非常清楚。她說十八歲時被賣給一個五十多歲的布販子,布販子經常打她,折磨得她遍體傷痕。不久,布販子的侄子像從天上掉下來一樣突然出現在她的生活中。這個侄兒比她小一歲,是一個高高大大的小伙子,性格很靦腆,叫一聲嬸嬸,他臉紅她也臉紅。那年冬天,老頭子出遠門販布,侄兒帶著她跑啦。跑到這個土地寬闊人煙稀少的地方……老太婆的話把紫荊嚇得遍體流汗,她大聲叫著:娘,您醒醒,別說胡話了。
老太婆又笑起來,眼里放出珍珠般的虹彩,她說:好啦,不說了。你把我抱出去吧,抱我去見見太陽。
紫荊在院子里放了一個大笸籮,笸籮里鋪上被子,她把婆婆像嬰兒一樣放進去。陽光照著老太婆千皺百褶的臉,老太太微笑著,好像入睡一樣,紫荊喊她她也不應聲。正午時分,柳絮像麥花一樣飄落下來,老太婆身上落滿了白雪……
他回家為母親辦喪事,順便發現妻子挺起了肚子。于是他拍電報續假。紫荊什么也不對他說。他心里疑慮不安,屢次去醫院請教醫生,醫生每次都很客氣地接待他。他跑進縣城,為紫荊買來衣服和補品,紫荊好像沒看見。婆婆死了,她感到更加孤單,婆婆臨死前的獨白使她驚心動魄。這個轉著圈討好的男人使她反感透了,聽了婆婆臨終一席話,她心里那種犯罪感消失得干干凈凈。現在,當他用泥鰍般的手指撫摸她時,她往往厭惡得想嘔吐。
妻子的冷漠態度使他非常煩惱,連續十幾天,他一直躲在母親房里看書,但字里行間往往出神出鬼,攪得他心驚肉跳。他盼望嬰兒早日出生,嬰兒也許會成為溝通感情的橋梁。他對妻子的冷漠采取忍讓態度。有一次他曾試圖解釋,他說:紫荊,逮捕他我也不愿意,可你要知道,王子犯法,一律同罪,法律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沒等他說完,紫荊就把一個碗扔在地上,在瓦片的破碎聲中,他感到火冒三丈,但瞥見她那大肚子,他又連忙裝出笑臉,把瓦片拾出去扔到雞窩上。
這天傍晚,他正在院子里瞅著香椿樹紫紅的嫩葉發呆,忽聽到紫荊發出壓抑不住的痛苦呻吟,他急忙沖進屋去,看到她正彎腰收拾著包袱,豆大的汗珠掛了滿臉。
公社衛生院就在他的村前三里遠的原野上,他匆匆忙忙找來一輛平板車,想把妻子拖到醫院去。紫荊堅決不坐車,她咬著牙,挺直腰,一步步往醫院挨,他拖著車跟在后邊,一副狼狽相。
公社衛生院只有十幾間房子,房子是東西方向,在最西頭,靠近廁所那個門口,掛著與婦女嬰兒有關的四塊白牌子。當他和妻子走進房子時,一個嬰兒正在布幔后邊呱呱地叫著,一個護士模樣的人穿著沾著血跡的衣服出來找剪刀。見到穿軍裝的他,她把沾滿鮮血的雙手一揮,怒沖沖地說:男人出去。他只好退回去,房子里還坐著兩個大肚子婦女,一個個咬牙瞪眼,驚恐不安。他確實是在退出房間那一霎真情地抓著紫荊的手,那兩個大肚子婦女驚恐不安的臉上表現出婦女特有的那種對恩愛夫妻的敬慕表情。紫荊掙脫手,背過臉,說:你走吧,走吧。
他無可奈何地退出這個偉大又殘酷的房間,在醫院前崎嶇不平的空地上徘徊。天黑了,又是一輪巨大的月亮低低地升起來,這月亮似曾相識,面對明月,他思緒紛紜。這時,路上飛奔來一輛馬拉的雙輪車,一個小伙子啪啪地鳴著鞭,催著馬,馬車停在那間房子門口。很快,一個頭頂棉被的婦女上了車,車上響起了嬰兒的哭聲。小伙子用手挽著馬嚼鐵,小心翼翼地,像拉著一車玻璃器皿。
一個陌生的聲音在他身后說:到屋里來吧,到屋里來吸煙。他回過頭,看到一個三十歲出頭的憨厚漢子站在門診室門口對他說話。漢子臉上的坦誠表情使他很感動,他順從地走進門診室。屋里沒有醫生也沒有病人,連他是三個男子漢。憨厚漢子掏出煙給他,他接了。憨厚的漢子又把煙遞給那個蹲在椅子上的非常年輕的小伙子。他懷疑地看著小伙子生著一層柔軟茸毛的黃嘴巴,問:你也是——是,小伙子說,老婆生孩子,生孩子也要排隊挨號哩。他的話語中,透出一股強烈的當家做主的大男子漢的味道。他推開憨厚漢子遞過來的紙煙,說:這煙沒勁,不過癮,我還是抽這個。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油膩發亮的煙荷包和一支假玉嘴湘妃竹竿的銅鍋煙袋,老練地吸起來。
他被這個小大人強烈地吸引住了,他專注地看著他,總感到這是一個假冒大人的惡作劇的頑童。
門外傳來叫聲:陳老三,快點,你老婆生啦。這個一本正經的小大人收拾起煙荷包,不緊不慢地往外走。
他更沒想到這個小毛孩子竟叫“陳老三”,他感到這個小小陳老三身上隱藏著一種無法形容的氣質。他跟出去,看到陳老三把停在路邊的小馬車趕過來,熟練地吆著馬,調轉了車頭,把鞭子插在后鞧上,提著一床被子進了那間屋。陳老三把被子包著的女人像搬麻袋一樣搬出來,粗手粗腳地扔在車上;又進去一趟,抱出了嬰兒。他聽到陳老三對車上的女人說:哎,接著娃娃,你挺起來,別做出這個熊樣,人都是自己嬌慣自己,你看到馬下駒子牛下犢子了嗎?坐好,走嘍。車過門診室,陳老三對著他招招手,說:大哥,明年老婆生娃時再見。
半夜時分,憨厚漢子的老婆也生了。門診室里只剩下他一個人。他在屋里再也坐不住,便走出去,在房子前來回走動。月亮升到中天,四周寂然無聲。突然,紫荊撕肝裂膽般的哭叫聲從屋里傳出來,他站在門口,雙手扶著冰冷的門框,全身上下有涼透了的感覺。紫荊的哭叫聲越來越高,他的淚水不知不覺流到腮上。他用力推門,門是插上的,他恍然覺得這不是間產房而是間屠宰房,他的妻子正被人宰殺著,發出那種垂死前的掙扎聲。后來,嘶叫聲變成有氣無力的呻吟,他心里松了一口氣,他聚起全部的精神等待著那一聲圣潔的兒啼。但是沒有兒啼,屋里傳出女人的低語聲——五百嗎——一千吧——紫荊,你是想要個死孩子呢,還是想要個活孩子?孩子已經窒息了,還有半小時,你好好配合,生他出來,我還能救活他,要是超過半小時,就沒希望了——讓她丈夫進來嗎?——不,不,不要他進來(這是紫荊的聲音)。
孩子,你出來吧!他默默地祝禱著。在這樣的關頭,他寧愿天地間存在著無數助人為樂的神靈,而不愿做一個唯物論者。孩子,你干嗎不出來?難道你怕見爸爸嗎?
第二天早晨,太陽從東邊出,月亮在西邊落。東邊是血光,西邊是銀光。這時,他聽到紫荊慘叫一聲,便沒了聲息,他的心很沉地落下去,不祥的云團一下子蒙住了他的眼。屋子里傳來噼噼啪啪的拍打肉體的聲音。——哭呀——他聽到一個女人說——狠打,打這個狗小子,看他哭不哭。
他站在門口,惘然不知所措。一聲響亮的嬰啼,把他驚醒,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聽著嬰啼,他以為是長時間焦急等待引起的幻覺。
門往外推開了,他被推下臺階。站定后,看到一個花白頭發的女醫生正在脫血跡斑斑的白大褂,那個年輕的護士模樣的女人幫她扯下袖子。女醫生對著他點點頭,慈祥地說:年輕人,嶄新的爸爸,進來看看你的兒子吧。他如履薄冰般地進了屋,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在焦慮等待的整整一夜里沒出現的現象出現了,他雙膝發軟,心律紊亂,他恍然覺得,這個孩子生著一頭骯臟的黃發。
這個小家伙,懶得真可以,在娘肚里待了少說也有三百五十天。護士模樣的女人說。
聽著護士的話,他差點沒癱在地上。
進去呀,護士搡了他一把,說,還怕羞呢,看看你制造的頭號炸彈。
他站在布幔里,看著紫荊。她躺在產床上,肚子凹下去,臉色慘白,看不見呼吸。在產床旁的一張小床上,放著一個腰扎白繃帶的粉紅色的嬰兒。嬰兒正啃著皺皮的手,雙目活潑如黑豆,滴溜溜地四下逡巡。嬰兒頭上,沒有一根頭發,光禿禿像個小瓢。
他坐在故鄉布滿白花花堿土的小河床上,回想起了他與這個嬰兒持續了兩個多月的感情糾葛。他原想靠嬰兒聯結起他和妻子之間的感情橋梁,可是,當他第一眼看到嬰兒那憤世嫉俗的目光時,他的心就涼啦。固然嬰兒頭上沒有毛,但他已從心理上排斥了這個小妖怪。
果然,在以后的日子里,他感到自己像一個局外人一樣圍著這母子倆轉圈。紫荊把全部熱情都傾注到嬰兒身上,她坐在炕上,目不轉睛地盯著孩子的臉,他把飯菜送到她面前,她才把目光從嬰兒臉上移開,像陌路人一樣看他一眼。
一個月后,他第一次躺在她身邊,嬰兒拼命嚎哭,嗓子嘶啞得像病貓。她說:求求你,你別靠著我,娃娃怕你。他惱恨地披衣下炕。他一離開,嬰兒立刻銜住奶頭,咕咚咕咚咽奶水的同時,還從鼻子里發出蒙冤受屈的哼哼聲。躺在母親炕上,他通宵失眠,心中的怒火在時強時弱地燃燃燒著,但始終未熄滅,他腦子里不時跳出嬰兒那兩只烏溜溜的眼睛。他的手腕子扭動著,痙攣著,他覺得這個小東西什么都懂,簡直是某個人的化身。
第二天晚上,他又躺在她身邊。嬰兒更加憤怒地哭起來。他的哭聲老練成熟,經驗豐富,絕對不像個把月的嬰孩的那種基于條件反射的哭聲,那種哭聲頂多和饑飽冷熱等純生理的感覺聯系著,而這個嬰孩的哭聲里,則豐富地表現出了某種極端的感情。他沒說一句話就從妻子身邊走掉啦。
要不,等他睡了你再過來。妻子用一種履行義務的麻木口吻對他說。
你給我滾到一邊待著去!他粗魯地罵著。
半夜時分,妻子來到他身邊,剛剛躺下,嬰兒又號哭起來。他說:由著他哭。
不,不能讓他哭。妻子抽身就走啦。
白天,他跑到衛生院找到那位女醫生,詳細地詢問了許多問題,女醫生困惑地看著他,但還是有問必答,不厭其煩。
有一天上午,妻子用一片鮮姜摩擦嬰兒光滑的頭皮。很快,嬰兒頭上就生出一層茂密的黃毛,這層黃毛使他無法平靜,每看一眼,都會引起一陣觸電般的顫動。
逢集日那天早晨,他說:我明天就走。這兩個月沒侍候好你,你多原諒吧。
紫荊嘆了一口氣,把熟睡的嬰兒放在炕上蓋好,說:什么也別說啦,咱們好說好散。你也不愁找不到個人,我等著黃毛出來。現在我還是你的老婆,想怎么著都由你。
生過孩子后,她更加豐腴艷麗,身上洋溢著一股新鮮的奶水味道。他怔怔地望著她,頹喪地說:我早就原諒了你的錯誤。
那你就送人送到家,行好行到底,高抬貴手,成全了我吧。
他說:你不后悔嗎?
她笑了。她說:咱們到底是夫妻一場,你既然要走,我該給你送送行。我去集上割點肉,買點菜,你在家看著孩子,我借輛自行車騎著,半個小時就回來。
她轉身向外走去。他看著她運動中的結實的背影,心里一陣陣發熱。
陽光照進來,鋪滿嬰兒的臉。那頭丑陋的黃發令他心煩意亂。他手心里滿是汗水,胸脯悶得透不過氣來。嬰孩忽然睜開眼,看著他扭歪的面孔,大聲號哭起來,嬰兒的五官擠成一團,淚水把眼睫毛浸得濕漉漉的。
他恍惚腳下踩著云團,忽悠悠地飄起來,靈魂出了竅,支配他的肢體的不是他的靈魂而是另一個靈魂。他用虎口壓住了嬰兒的咽喉,嬰兒的哭聲消失了,小臉漲得通紅。他把虎口松了一下,孩子的哭聲又冒出來,這時的哭聲非常凄楚,令他毛發直豎。他又把虎口壓下去,孩子又無聲無息了,小臉像個紫茄子。他又松了手,聽到嬰兒發出幾聲虎皮鸚鵡般的叫聲。他閉上眼,把虎口用力一緊,手指感覺到咽喉里的破碎聲。破碎的是嬰孩的咽喉,但一股血腥味卻從他的喉嚨里直沖上來,他哇哇地嘔吐起來。
孩子終于安靜了,不哭也不動。陽光照著他滿是細絨毛的臉,一道道的云影從臉上飄過。他的臉色漸漸變淡,變白,從小小的鼻孔里滲出兩縷鮮紅的血。他的眼半睜著,一線藍幽幽的目光溫柔地射出來。他的兩只手又白又大,手指甲像透明的貝殼,透過指甲蓋,似乎能看到那尚未凝固的鮮血還在毛細血管里運動。這真是個好孩子,這個孩子死啦。
這個孩子被我扼死后,直挺挺地躺在我的面前。他的額頭蒼白寬闊,雙腮飽滿,嘴唇微微張開,嘴角上還殘留著一縷若隱若現的嘲弄人的高貴表情。我非常后悔,我看到他的頭發像一縷縷黃金拉成的細絲,每一根都閃耀著迷人的光輝……
(一九八五年元月于高密平安莊)
三:貓為什么喜歡穿襠
貓的天性,它覺得很好玩,塑料帶會響啊,而且順便找找里面有好吃的沒。我家貓天天這么做四:為什么貓喜歡舔毛
夏天的時候貓咪就會開始舔毛為自己散熱,也是緩解自己身上身體的溫度,被舌頭舔過的毛發會沾有唾液,隨著唾液被蒸發,體熱也就隨之帶走。
建議一到夏天主人千萬不要給貓咪剃毛,貓咪的毛發是用要保護自己的皮膚的,一旦主人剃掉,貓咪容易有皮膚病的。